马儒翰: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诡异洋翻译
马儒翰(1814—1843)(左一)
第一次鸦片战争,是中国有史以来一场奇特的对外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中国对英方的无知与英方对中国的熟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本文想问的是,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种格局?是清军将领过于无能,还是英军主帅表现神勇?笔者在读史过程中发现,双方主帅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恐怕与他们各自对待翻译问题的态度有关。那么,英方在对待翻译问题上到底与中方有什么差异,为什么会有此差异,这些差异又有什么后果?本文拟以英方首席翻译官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为个案,对鸦片战争期间的翻译政治作一初步分析。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翻译的政治”有两层意思:第一,指作为英方首席翻译的马儒翰与鸦片战争的关系;第二,指马儒翰的语言、文本翻译与鸦片战争的关系。
一、在19世纪以前,英语是一种地方用语,在国际上尚无政治地位。即使19世纪上半期,法语仍然较英语更为通用。在这种情况下,与之相隔万里的清政府,自然没有培养英语人才的必要。为了与欧洲打交道,他们只是设置了拉丁语和俄语专业。当然,反过来,英国对汉语的态度亦是如此。乾隆五十七年(1792),马嘎尔尼使团准备来华,寻遍了英国、瑞典和葡萄牙的里思本,都没能找到一名翻译人员。最后不得已,在意大利聘请了两个华人传教士,但是他们却只懂拉丁文而不懂英文。这说明在19世纪以前,英国人对中文的掌握也极为有限,在与清政府的交涉中并没有语言优势。然而,中英之间相互隔膜的“平衡状态”,很快被传教士马礼逊打破了。
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是英国伦敦传教会传教士,1807年来华传播基督福音。为了胜任传教工作,他在来华前后苦学中文,短短几年便能口说笔写。来华后不久,为了取得合法留居资格和提高经济收入,他加入英国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商馆,获得了大量语言实践以及观察中国政治、人情的机会。与此同时,这份兼职还让他与英国政府建立了联系。1830年左右,当马礼逊因种种原因与伦敦传教会疏远后,便开始与政府正式合作。1834年7月,英国任命马礼逊为驻华商务监督中文秘书兼译员。就这样,本为传播福音而来的传教士,最终却成了英国政府驻华商馆的一员。马礼逊精通中国语言和政治,他的加入大大提高英政府的对华了解水平。从此,中英之间的“隔膜平衡”被打破了。
马礼逊任职不久就因病去世,但这并未中断英政府对华的语言优势。因为马礼逊的儿子马儒翰,又被请来继任中文秘书。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是马礼逊的长子,1814年(嘉庆十九年)4月生于澳门,1822年返回英国上学,1827年再度来华,旋即转往马六甲学习中文。1830年,东印度公司的英国商人急需翻译,督促马礼逊邀其子到广州工作。不久,马儒翰应邀来到广州,为英国商人做翻译。在此期间,他的中文知识得到了实践机会,并于1833年编纂出版《中国贸易指南》(Chinese Commercial Guide)一书。他甚至还准备编纂一部中国官员名录。
英国驻华监督虽然屡屡易人,但每任监督都很重视马儒翰。尤其是1836年上任的义律(Charles Elliot),对马儒翰尤为器重。1840年2月,义律致信英国外相说:“所附信件是我的朋友兼中文秘书马儒翰先生亲自抄写的,他在有关中国事务方面一向是可以依赖和磋商的官员。在我的机构中,没有其他的人对这些信件中的问题具有任何知识。”由此可以想见,义律对马儒翰是多么信任。而马儒翰的加盟,也确实令英方在与中国打交道时,不必再为语言发愁。而且,凭借对中国政治的了解,马儒翰还可以为义律出谋划策。那么,此时的广东当局情况又如何呢?
广东当局对英国方面的了解,随着1839年林则徐到达广州,有一定程度的改观。林则徐南下时,从京城四夷馆带了一名英语翻译,抵达广州后又招进梁进德、林阿舍(亚林)等人,组成一个语言班子,专门负责搜集和翻译英方资料。这几个人,或随传教士学习多年,或留学美国,属于中国人中英语水平较好的人。清军前线主帅如果能充分借助其才能,对敌人的了解恐不致有太大偏差。然而事实上,由于梁进德等人与传教士关系密切,林则徐根本不敢信赖他们。从现有资料来看,林则徐很少将重要消息透露给他们,更不会与他们商讨御敌之道。这些译员的任务,就是翻译西书西报。如有重要文件,林则徐还会再请人翻译一份,以资对证。这种用而又疑的态度,与英方义律与马儒翰的融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
林则徐不相信梁进德等,但还是采取了“疑而且用”的态度。而继任的琦善,则一律将林氏译员遣散了。他在与英方沟通时,倚靠的是一个叫鲍鹏的通事。鲍鹏与广东洋商关系密切,本来也属“汉奸”一类,却不知何故,莫名其妙受到琦善信任,几乎包办了琦善与英方的所有联络。然而,鲍鹏的英语多为从生意场上学来,无法与马儒翰相提并论。这样一来,中方在翻译人员配备上,自然“逊色”了不止一个等次。而及琦善获罪后,耆英、伊里布等人为避免像前任一样被指责为“滥用汉奸”,则干脆一个翻译也不用。他们给皇帝的解释是:“该夷马礼逊、罗布旦、郭世利均通晓汉文,兼习汉语,勿须通事传话,反致隔阂。”至此,中方在翻译配备上已与英方无法相提并论了。
二、马儒翰和他的父亲不太一样。其父马礼逊服务于广州商馆时,仍保留了自己的传教工作。他仅仅将翻译当作一项迫不得已的兼职。在精神上,马礼逊一直保持着传教独立性,并对鸦片贸易表示过愤慨。而马儒翰则好像没有其父的原则立场。他在对华交涉问题上,与英国商人和官员基本未发生异议。他更愿意将自己当作一个英国公民,为祖国贡献一切。这是他加入英国政府的思想基础,也是他为政府服务的精神动力。
在父亲的教育和熏陶下,马儒翰不仅精通汉语,而且熟悉中国人情。他曾经对英方人员讲:“中国人是讲外表的,但不诚恳,嫉妒,猜忌,好怀疑的厉害。他们一般是自私的,冷血的,而不近人情的。”这种对中国人情的“洞察”,帮助他解决了很多难题。比如1834年,当教徒梁发因散发传教资料被清政府逮捕时,就被马儒翰就用八百元贿赂赎了出来。马儒翰对人情如此精通,以致很多人认为他就是中国人:“马礼逊通晓汉语,有传其为汉奸之仕于夷者”。英方有这样一个“中国通”作为翻译和秘书,自然可以做到知己知彼。
英方也确实给了马儒翰发挥才能的空间。从1839年穿鼻海战开始,英军每次北上,都由马儒翰担任首席翻译。而且在所有与中方交涉中,都由马儒翰先行联系或居中翻译。对其所扮演的角色,苏精先生曾有过一个简洁归纳:1840年英方第一次北征攻下定海后,留下翻译郭士立处理当地民政,马儒翰则继续随义律和懿律北上,负责与中方交涉;8月,舰队抵达天津白河口外,马儒翰奉派乘小艇向直隶总督琦善递送公文,随后又担任双方会谈的口头与书面翻译;会谈结束后,英方舰队南下,途经山东登州补给,也由马儒翰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同年10月,舰队到达浙江,马儒翰又陪同义律会见两江总督伊里布,谈判释放俘虏与归还定海事宜。
其实,马儒翰在鸦片战争中远不仅是一个翻译,还是为英军出谋划策的人。据说,英兵攻到南京城下时,就是根据马儒翰获取的地图,确定了攻防战略。当时的部分中国人,甚至认为英军攻战南京,就是由马儒翰提出的:“镇江既破(甲乙本作“陷”),璞鼎查将如国王后命,仍遵海赴天津,再求通商地,中于马理逊(马儒翰)言而止。马理逊者,夷官也,……至是言’燕京漕运,以江宁为咽喉,今但盘踞江面,阻绝南北,即可要挟,所求当无不如志;否但扬言将密招汉奸,挖冲高家堰堤,彼虑工险费巨,合龙无期,阻于外舟,工亦难举,计更无不得请者。事出权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期有利于英,不必跼守国王来文也’。璞鼎查深然其言。随下令诸船并进,一路炮声(1937年本为“声炮”)不绝,瓜州仪征所有盐舶商舟,焚烧殆尽。”梁廷枬的这一说法,虽然还没有其他材料可以印证,但是与张喜对马儒翰的印象颇为相符。
张喜是钦差大臣伊里布的仆人,曾多次代伊里布与马儒翰交涉。据张喜回忆,马儒翰曾对他说过:“今日之事,非昔日可比,必须打破了南京,一路上去,打了安徽、江西、湖广、取了四川。一面分船由天津,攻到北京,才好讲话。”由张喜的这段回忆可以看出,马儒翰确实坚决主张攻打南京。这与上文梁廷枬文中的看法颇为吻合。当然,马儒翰的职位是中文秘书,进攻南京与否由不得他。但英方指挥官刚来中国,不了解战略地形,在指挥上肯定会征求马儒翰意见。怡良就在奏折中说:“查夷酋璞鼎查之狡狯万端,大率(小)马礼逊、罗伯聃二人为之导引”;梁宝常也在奏折中说:“英夷领事之人,惟(小)马礼逊、罗伯聃二名盘踞最久,情形俱极狡谲,今俱天夺其魄,接踵而亡”。
三、在鸦片战争交战过程中,为英军提供军事服务的,远不止马儒翰一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确定马儒翰个人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们只能依据材料推测,马儒翰丰富的中文知识,必定为英军的进攻路线和策略,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参考。不过,在接下来的中英条约签订问题上,马儒翰所扮演的角色就表现得很明确了。
1941年中英签定的《穿鼻条约》,就隐藏着马儒翰的影子。当时,英方在占领大角、沙角炮台后,要求中方将穿鼻(英方的中译本称沙角)让予英国,作为其建立商馆之地。两广总督琦善表示,穿鼻乃清朝官兵阵亡之地,英人“在该处寄寓,亦甚不祥”,但是可代为向皇帝奏请其它地方。英方随即发出复照,声称为了满足中方的请求,“同意接受香港海岸和港湾以代替沙角”,并表示只要中方允许,即不再要求增开口岸而归还舟山。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英方送交琦善的中文照会,与其英文原件却略有不同。英文原件中仅提出索要“香港海岸和港湾”,但中译本却提出“今拟将尖沙嘴洋面所滨之尖沙嘴,红坎即香港等处,代换沙角给予”。中文译本与英文相比,多了一个“尖沙嘴”。
其实,中译本多出的“尖沙嘴”一词,意义非同寻常。根据郭卫东先生的研究,尖沙嘴乃军事险要之地,控制着维多利亚湾的航运。如果英方占领尖沙嘴,就会大大增强香港的航运能力。琦善或许知道这一后果,所以对此异常吃惊:原来中英双方只约定一地,现在为何突然成了两地?琦善误以为是英方提高了谈判条件,于是将谈判重心转向要求英方维持原意:“只择一处地方寄寓泊船”,不能再求沙角。英方本来就未要求“尖沙嘴”,现在正好顺水推舟,作出了“莫须有”的让步。那么,是谁在照会翻译上做了手脚,增加了“尖沙嘴”一语?郭卫东核查档案后认为,英文原件中没有的“尖沙嘴”,其实在英方中文秘书档中已存在,故断定“尖沙嘴”乃马儒翰所加。
接下来,在此后的南京谈判中,马儒翰再次扮演了“重头角色”。在南京谈判之前,中方早已解散了通晓“夷语”的人才,将联络工作悉数交给张喜。耆英原来还想调几个通晓“夷语”者作为补充,但是很快为朝廷否决。就这样,中方“兵不带刃”地走上了谈判桌。如此一来,场间的谈判自然全赖英方人员从中操作。具体言之,就是由英方的罗伯聃和郭士立负责口译,马儒翰负责条约文本的起草与核对。讨论的过程,一般先由英方提出草案,然后由罗、郭二人译出,以便中方人员提出意见。双方达成一致后,再由马儒翰确定英汉文本,并对两个文本加以核对。
由英方包办翻译的南京谈判,对中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口译是当着谈判双方之面进行,翻译人员没有什么操作空间。条约的中译本必经耆英审核,想来也不会存在“欺瞒”机会。马儒翰的影响,恐怕主要表现在中英文本的契合程度上。由于皆为“英文盲”,耆英等人只能审查中文本的内容,也只能依据中文本判断得失,根本没有能力核查英文本措辞。南京谈判后,条约的英文本、中文本和中文直译本,都在《中国丛报》上刊登过,但是没有人愿意核查。通晓英语的人都被视为“汉奸”,他们又怎会“以德报怨”,替政府操心做事?最终的结果是,中方根本未审核中英文本的契合程度,从而为中英再起纷争埋下了隐患。其中,问题最大的当属南京条约的第二款规定。
南京条约的第二款中文本为:“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且大英国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住该五处城邑,专理商贾事宜,与各该地方官公文往来。”
从上面可以看出,中文本的意思很明确,即允许英国民人及其家眷寄居五处“港口”,允许英国官员寄居五处“城邑”。在中文语境中,“港口”指城外码头周围的地区,“城邑”则指城内的生活区域,两者意思完全不同。就中文本意思来看,清政府仍不允许一般英国民人进城寄居。而英文本的意思却是:英国民人及其家眷,都可享受与英国官员一样的待遇,进入“each of the above- named Cities or Towns”寄居。显然,英文本根本没有对英国民人与官员的不同待遇进行区分。后来,英方正是依据英文本的这一表述,声称清政府早已承认英国人进城寄居的权利,并由此引发了中方旷日持久的“反入城”斗争。
四、鸦片战争是一场奇特的战争。在战争中,英方由于聘用了马儒翰等人,基本未受语言文字的阻碍;而清政府一方,则因为鄙视商人和怀疑汉人,将林则徐组建的翻译班子,一概弃之不用。结果,作为英方翻译的马儒翰等人,竟然扮演了“居中翻译”的角色。但问题是,马儒翰并不是一个“中立者”。他是在民族国家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有着强烈的民族或国家意识。这种意识决定了他“居中翻译”,却必然“单向思考”。
马儒翰精通中国的人情和政治,能够为英军提供非常有针对性的建议。英军攻打南京的战略,恐怕就是参考了他的观点。与此同时,由于双方主帅互不通晓对方语言,马儒翰能够充分利用起草条约文本的机会,将自己的想法或考虑注入其中,为此后英方强占更多权益提供借口。而反观清军主帅,由于将英语水平较高的中国人一概拒之门外,根本无法获取敌人的真实信息,更无法识破马儒翰在翻译上的“雕虫小技”。他们甚至在开战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不清楚英方的主帅到底为谁。
本文来源:浙江社会科学
转自:译匠
(编辑: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