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翻译作坊
著名翻译理论家、实践家劳陇(许景渊)生前40年间所发表的几十篇翻译理论论文终于在他身后结集出版了。这本《劳陇翻译理论论文集》的电子稿件编辑成书时我曾经浏览过,但出版后看到成书,发现还不到300页,才23万字,还是令我感到有些“薄”,似乎无法用巨制来形容。但因为我在1979年就拜读过他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其间小40年老师每发表新作我都会拜读。每次去看望他,我都发现他在书桌前钻研、在写新的翻译理论论文,并多次聆听他用浓重的无锡口音向我介绍新论文的观点。我的感觉是他写了至少有100万字了,可结集出版后发现这些就是全部。
这从另一方面令我感慨:老师多年埋头研究,可谓皓首穷经,不求数量,而求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这样的论文是他多年研究心血的高度浓缩,是精华。我们这些后辈,唯有逐字逐句反复诵读,方可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所以我决定将这本书慢慢复习,认真咀嚼,体会新意,因为这些论文恰恰是指导我青年时代从事文学翻译的“圣经”,老师的言传身教都凝聚在这些论文里。还有教我们汉译英课程的黄为崴老师,也是这个路数,让我们翻译很多文章,他亲手批改作业,通过对比让我们用心体会和感悟。我们那个年代的做法可能现在看起来很笨,但翻译是手工活儿,既不能太程式化、机械化,也不能空学理论不实践。
1977年恢复高考读大学的我们是幸运的。事实上我们遇上了长我们四五十岁的一批老师,他们蹉跎多年后重新走上讲台焕发学术青春,处在他们学术水平的顶峰并且继续向纵深地带拓展。听他们的课,读他们的论文,由他们亲手批改我们幼稚的作业,就构成了我们学习的全部内容。本科毕业后我换了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又遇上了著名翻译家许崇信等一批老学者,耳濡目染,耳提面命,也是这种师徒之间心口相传、手把手修改译文的教育方式,课余则能找到他们发表的论文学习并加深理解。所以我觉得我的求学历程是艰苦但幸福的。劳陇先生自己在教书之余翻译了很多联合国文件和社会学、文学著作;许崇信先生是马列著作的大翻译家。这批老先生都是理论与实践的高手,他们讲课都注重实践,所举的无数例句都来自他们翻译的书稿,向我们演示同一个句子的多次修改过程。许崇信先生知道我的第二外语是俄语,还特别在课堂上举俄语的翻译例句。这批老先生在大量自己翻译的例句基础上总结他们的理论,令我们心服口服,从感性到理性,从效仿到独立翻译,是润物细无声的作坊式教学。
现在打开劳陇的书,第一篇就是1979年他发表在《中国翻译》上的那一篇被我奉若神明的《“No context, No text”》(现在可以翻译为: 无语境则无文本,或语境决定文本),这也是他给我们上课的内容的总结。这个context可不是如今高深莫测的“语境”,在当年没有“语境”这个词,它指的就是上下文的关联。一个run字,在不同场合有多重意思,能有二十种翻译法,活灵活现。他从实践中提炼出某些指导性的方向理论,但还不是国际上通行的那些理论——那些理论是西方在语言互译基础上总结出来的。西方语言很多都是语音中心语言,而汉语是表意文字,正如杨绛所说,西方语言词序“胡文尽倒”,汉语与西方语言互译不可能从根本上遵照他们的理论去翻译。那些理论可以借鉴,部分实践,但根本上还是要以中文表达为目的,翻译成地道的汉语,尽量不要很多欧化长句子。
我在两个大学英语系学翻译,学得很快乐。任何难句子,我们都是从实际出发,找到最佳表达法或尽可能通顺的“人话”,而非故弄玄虚云山雾罩。故弄玄虚恰恰说明你没弄懂原文的意思,是胡编乱造、误人子弟。记得有首歌叫《我把我的心留在旧金山》,听着很不错,但那是照着英文字面顺序翻译的,应该是“心系旧金山”或“思念旧金山”的意思。
幸运的是我研究生毕业后得到了劳陇的提携。第一本《劳伦斯传》是我和别人合译的,全书由劳陇审校。记得最清楚的是其中一章的标题,我按照英文直接翻译成“被世界拒斥的人”,劳陇给改成“世界的逐客”。由此可见,他给我们改动了多少看似没错,实则没有文采的平庸句子。可惜那个手稿没有向出版社要来保留,否则就是十分精彩、细腻的翻译教材了。至今我还记得我是一字一句将老师改的句子与原文对比的,可以说翻译了这半本书,老师修改的量比当年读书时修改的作业要多好几倍,应该说是毕业后又跟老师读了一遍翻译课。从此就对自己的翻译有了信心。后来我跟老师翻译林语堂的《朱门》,老师不再改我的译文,而是他自己翻译前面大部分,我翻译后两章,翻译时我就会主动将他的译文与英文原文对比,从中深刻体会他的翻译路径,以此来指导我自己的翻译。
后来我又从劳陇的文章中读到钱锺书先生关于翻译的“得意忘言”之说,还有“翻译的最高境界是让原作‘投胎转世’,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还有化境之说等。这些都是高屋建瓴的方向性总结。但还是感到过于虚化。怎么“化”,要看杨绛的翻译实践。劳陇非常推崇杨绛的翻译,估计这也是我较早阶段就开始学习杨绛译文的动力之一。
时过境迁,现在的大学外语学院都开设专门的翻译专业了,对学生的训练似乎更加系统化、专门化。此外,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甚至有些普通对话都可以用机器自动翻译了,但具体到高深的文学翻译,我想我们当年那种师徒心口相传、师带徒的作坊式训练方式是不应该淘汰的,不仅应该保留,还应该发扬光大。这令我想起林语堂先生十分推崇的古希腊漫步式教学,师徒几人,在课堂上讨论,时而走出课堂散步交谈,再回到课堂面对面批改作业,如童年时大人握着儿童的手学写书法。可能我是享有这样温馨学习氛围的最后一代学生了,因此回忆起来更觉得宝贵。
(编辑:xue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