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遇到的“文化惊诧”之二:猪界的“患难夫妻”
先讲一个奇葩故事。故事发生在1998年初春,其时我正在在英国威尔士大学新闻与文化学院做高访。故事的主角是一公一母两头猪,它们同年、同月、同日在英格兰北部某猪场出生,之后在同一个猪圈里长大;饲养员说,它俩打小形影不离,终日“卿卿我我”,俨然“猪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幸的是它们命运多舛,该出栏了,就被毫不怜香惜玉的养猪场主驱赶上开往屠宰场的卡车。途中,这对苦“命鸳鸯趁”卡车转弯时减速双双跳下卡车,随后一路狂奔,消失在伯明翰附近的森林中。
在中国,两头猪逃掉了,除了失主,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顶多是村干部用村里大喇叭喊谁谁的猪逃跑了,谁看见了吱一声,谁逮住了给人家送去。这件在中国这件不值一提的事儿,却在英国引起了一场巨大的轰动,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太阳报》(The Sun)是英国影响最大、发行量最大的小报之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太阳报》率先刊登了一篇煽情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对猪界“患难夫妻”如何“恩爱”,如何双双逃脱死亡。随后英国传媒几乎全体跟进,一连七八天,电视、广播、报纸无不连篇累牍,无日无夜随时报道警察搜寻这两头猪的最新进展。几十名警察对两头猪藏身的森林展开了地毯式搜寻,甚至出动了直升飞机;十几家媒体派记者随警察行动,随时报道那怕是丁点“breaking news”(最新消息)。谢天谢地,两头猪终于被找到了,然而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猪场主人给两头猪发放了“免死牌”,郑重其事地公开承诺永远不把它们送进屠宰场;一家动物保护组织随后宣布收养它们,直至它们自然死亡。
受职业习惯驱使,我自始至终密切跟踪英国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新闻学研究者把英国报纸分为“严肃报纸”(quality newspaper)和“小报”(tabloid)两类。“严肃报纸”开页与《人民日报》相同,主要发布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新闻,报道作风相对严肃,主要供“上流社会”包括知识分子阅读。”小报”亦称“通俗报纸”(popular newspapers),开页像《参考消息》那样大,主要发布以“耸人听闻”为主要特征的黄色新闻、八卦新闻,用以吸引社会下层读者。《泰晤士报》(The Times)1785年发刊,是为英国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大的严肃报纸;这次连《泰晤士报》也加入了媒体炒作(press hype),可见英国全国上下各阶层人士无不关心“猪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遭遇。我在英国生活一年,其间媒体报道规模最大的新闻事件是戴安娜死于车祸;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排名第二的便是这两头猪的故事。容我多说几句:我于1997年8月31日傍晚飞抵伦敦,当晚在中国大使馆教育处招待所下榻。由于时差,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凌晨时分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到戴安娜在巴黎遭遇车祸不幸罹难的消息。反正睡不着,大约四五点钟,我便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登上出租车,直奔白金汉宫。此时天刚蒙蒙亮,只见白金汉宫外已经成了鲜花的海洋,全部是哀悼戴安娜的人们送来的。更多的哀悼者手捧鲜花正在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我看到不少人眼中闪着泪光。戴安娜生前拥有不少“粉丝”,这个我知道;始料不及的是英国人民对她的热爱,竟然如此热诚,如此感人。
好,打住。作为中国人,你可以说英国人关心这一公一母两头猪的命运,纯粹是“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英国新闻媒体对它的炒作,你可以借用鲁迅大师的话,说这不过是“给老百姓淡而无味的嘴巴里塞几粒盐”(《论人言可畏》),并且以此为由头展开,对黄色新闻(yellow journalism)口诛笔伐。你还可以上纲上线,翻开大英帝国血腥的殖民史,借此批判英帝国主义何等伪善。然而,作为中国从事国内新闻对外报道的新闻工作者,我思考最多的是这个奇葩故事折射出怎样的文化现象。国内新闻对外报道,说白了就是给外国人讲中国的故事;要想讲好故事,你就得了解自己的听众。
带着这个问题,我请教了威尔士大学的同事。他们认为,这个“奇葩”故事,归根结底反映了英吉利民族崇尚自然、爱护生命的文化传统。英国人爱狗是出了名的:一个好男人必须爱老婆孩子、爱花、爱狗 – 是否“爱狗”,竟然成了评判男人好坏的条件之一。中国人认为狗是卑贱的动物,汉语中不乏以“狗”为喻体的贬义词语:“狗腿子”、“狗头军师”、“狗屁不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等等。而英吉利民族认为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与汉语“爱屋及乌”对应的英语成语是“Love me, love my dog”(爱我,就要爱我的狗),watchdog(看门狗、监督者)、dog tired(累极了)中的“dog”一词没有贬义。对狗的爱不断扩大,终于扩大到整个动物界,包括猪。在英国人心目中,猪是肮脏、愚蠢的象征;然而“猪界罗密欧与朱丽叶”全然不同,它们的“爱情”故事以及他们的遭遇十分罕见。物以稀为贵,这对“猪界情人”的“凄美”故事,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连猪也爱,那你们英国人为什么杀猪吃肉?回答是这样的:英国文化基本上是基督教文化,基督教文化认为,世上一切都由上帝安排,人类遵照上帝旨意杀猪吃肉,猪则遵照上帝旨意被人宰杀,把自己的肉奉献给人类。人类杀猪吃肉天经地义,但同时有义务以人道的方法杀猪,尽可能减轻猪被宰杀时所经受的痛苦。这个原则,适用于牛羊、鸡鸭、鱼虾等其他一切供人类食用的动物。就是说,人类在享受上帝赋予的“特权”时,应当确保动物应当享有的“权利”。英国明确立法,要求人们尊重“动物权利”(animal rights),以人道方式被宰杀,便是动物权利之一。不仅如此,猪牛羊、鸡鸭鹅在运输途中,车主应当为它们提供法定的空间,隔多少时间喂水、喂食也有法律规定。用于科学实验的小白鼠等动物,每次实验最多处死多少、用什么方法处死,也有明确规定。在英国,根本买不到活禽、活鱼,能买到的只有屠宰场处理干净的鸡鸭鱼。
关于“动物权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可以讨论。我只想说在英国,我亲眼见到关爱动物,自觉维护“动物权利”已然成为英国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或者说成了英国人的生活习惯。塔夫河穿过公爵公园,经常有人在河边钓鱼。我看到鱼钓上来后,钓鱼者会立即将它从鱼钩上解下,放回水中,绝对不会把钓上来的鱼提回家;原来法律规定,供人类食用的动物必须由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士屠宰,屠宰户必须持证上岗。如果钓上来的鱼特别大,那么钓鱼者便会与它合影,然后把它放回水中。崇尚自然,关爱动物的观念深入人心。一日,我问学院学术秘书简 宝根女士(Mrs. Jane Boggen)的九岁女儿“中国好不好”,小姑娘竟然说“中国不好”。“为什么?” “因为中国人拿老虎骨头做药。”原来警察刚刚查抄了伦敦某中药店的虎骨酒,还有一些含鹿茸、熊胆的中成药。
在我看来,英国人重视“动物权利”,乃是人类文明、社会进步的表现。被鲁迅批评过的“生刲驴肉”、“活烤鹅掌”等“无聊的残虐”(《倒提》),现在怕是不多见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通过立法对野生动物实施保护,而且确有成绩。尽管如此,偷猎、买卖、食用野生动物包括受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的违法行为仍然屡禁不止;至于“动物权利”之说,恐怕相当多的国人闻所未闻。每当我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警察抓捕盗猎者,看到不法肉贩给猪灌水,我就不由得想起在英国的所见所闻。是的,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然而当我们为祖国改革开放的成就欢呼的时候,该不该扪心自问,我们离建成文明社会还有多远。
我在英国遇到的那些“奇葩”事儿,用学术语言表述,就是所谓“文化惊诧”(cultural shock)--在一个陌生国家初来乍到的人,一般都会遇到自己认为不可思议事情; 其实说白了,就是少见多怪。动身去英国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北外英语专业科班出身,对于大英帝国的历史和文化并非一无所知,英国大概不会有让我特别吃惊的事儿。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有一次,我蹭威大一位女教授的车去宾馆,参加一次学术活动。这位女教授60多岁,是一位学术地位显赫的城市规划专家,英国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院士。到达宾馆后我赶紧跳下车,毕恭毕敬地为她打开车门 – lady first(女士优先)嘛!没料到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质问我“What do you mean”(你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女士优先“之类的传统已经过时,随着女权运动的进展,越来越多的妇女认为“女士优先”是对妇女的侮辱,表面上尊重妇女,实质上是把妇女当作弱者,是大男子主义的表现,因此你越是“优先”她们,她们就越是跟你急。
尴尬之余,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英吉利文化的了解。1960年代我在北外,所读英文原著,“最新”的也是1950年代初问世;“女士优先”等等,乃是从更早的英国文学作品中“淘来”的。几十年过去了,英吉利文化肯定发生了变化,而我对它的了解仍停留在几十年乃至一百多年前,不out才怪!该更新知识了!
1998年8月31日,我带着节衣缩食购得的将近100公斤图书,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登上了中国民航飞往北京的班机。
关于作者:
李竹润是威廉在新华社中国特稿社期间的同事,而且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共事。他的英文好,而且历史知识丰富,为威廉翻译过三本著作。在与威廉共事之,他在英国威尔士大学新闻与文化学院做高访,遇到不少“文化惊诧”(cultural shock)的奇葩事情。
来源:本文原载于“林赛一家子”微信公众号,为李竹润老师原创作品。转载已获授权.
(编辑:xue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