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读懂中国:细谈文化干扰(上)
李竹润,笔名黎信。江苏徐州市人,1960年毕业于徐州三中,1965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随后被分配至新华社从事国内新闻对外报道工作。先后担任记者、编辑、驻外记者、中央新闻采编室主任、中国特稿社副社长等职务。1985年获主任记者(副教授)职称,1990年获高级编辑(教授)职称。2001-2015年间,曾任北京外国语大学新闻学院特聘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有专著《英语对外新闻报道指南》(2009年,外文出版社)。曾发表过英语新闻采访与写作方面的文章200多篇,100万字;出版翻译著作30余部。
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流,翻译,就是通过不断克服文化差异导致的文化干扰,在不同文化之间搭建相互沟通的桥梁。文化干扰现象无时不在、无处不再,翻译的过程,就是随时确认并克服文化干扰的过程。识别和克服文化干扰,是翻译工作的最大难点和重点。
下面,我们将对文化干扰的各种表现加以总结归类,进行详细探讨,并就如何应对每类文化干扰提出建议,供读者参考。
原文关键词在目标语境中的含义
搞明白原文中关键词语在特定文化背景或语境下的确切含义,乃是正确应对文化干扰的关键所在。先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2005年9月3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大会,会后在举行文艺晚会。中央编译局受命牵头组织翻译班子,将大会发言和文艺节目的内容翻译成英、法、俄等文字,散发给出席大会和晚会的外宾。我参加了这项工作,任务是给英文译文定稿。文艺演出节目中有个合唱,歌词中有这样一句:八路军,拉大栓,一枪打死一个翻译官。拿到译稿一看,我不由得乐了。译文是:Pulling the trigger, the Eighth Route Army killed an interpreter。于是勾掉“interpreter”(翻译官), 改为“collaborator”(汉奸)。在抗日战争这个历史背景下,为日军效劳,充当日军“翻译官”的肯定是为国人所不齿的汉奸,中国抗战影视作品中,几乎每一部都有“翻译官”的丑恶形象出现。而在英语文化中,“interpreter”就是一种职业,没有任何其他含义。如果保留“interpreter”,读者就会问:八路军为何要打死一个“翻译”?
在汉语文化中,“狗”往往有贬义,如“狗腿子”、“狗眼看人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而,英语国家人民却认为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dog一词通常并没有贬义,例如Love me, love my dog. (爱屋及乌)、XXX is a government watchdog on television(某某单位负责监督电视工作)、dog tired(疲劳不堪)。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发表声明,号召“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一切走狗”。这句话,起初被新华社翻译为“People of the world, unite to defeat U.S. imperialism and all its running dogs”。一些在北京工作的外国专家对这个口号的英文译文提出了批评,指出 “running dog” 是赌博使用的赛狗,为什么要被“打倒”?根据他们的建议,新华社在以后播发的新闻众将“running dogs” 改为 lackeys(仆从)。
在汉语文化中,“心”并不是现代人体解剖学意义上的心脏,“心病”也不是西医所说的心脏病,而是“心中之结,无法释解,终成一疾”(《本草纲目》)。心结因人而异,成语“心病还须心药治”的英译因此而多种多样。在《读懂中国(一)》中,我们提到《红楼梦》第70回中,林黛玉的“心病”是她被迫深埋在心里的爱情,因此“Love sickness can only be cured by love”。然而“心病”因人而异、因事而异,林黛玉的“心病”,只属于她自己。
以下是在其他语境中,“心病”的不同译法:
Her sick child is an anxiety to her. (她那生病的孩子是她的心病。此处“心病”的意思是“焦虑“。)
He attempted to commit suicide to end his secret trouble (他试图以自杀来了却自己的心病。此处“心病”指隐情 或隐痛。)
Seeing her husband safe and sound, she was relieved of worries that had tormented her for a month (见到丈夫安全无恙,折磨她一个月的心病消除了。此处“心病”的意思是“担忧”。)
此外,a feeling of distrust, or of fear, especially a feeling of uncertainty about a future event, in short a misgiving,也都可以是“心病”。
2017年3月8日,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新闻中心将在梅地亚中心多功能厅举行记者会,外交部部长王毅就中国的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相关问题回答中外记者提问。谈到中日关系时,他要求日本“先治好自己的‘心病',理性看待和接受中国不断发展振兴的事实”。新华社英文通稿的导语是:
BEIJING, March 8 (Xinhua) -- Chinese Foreign Minister Wang Yi on Wednesday urged Japan to adopt the right frame of mind and be sensible to see and accept China's development and revitalization.
日本的”心病“是什么? 王毅没有正面回答,然而他开出的“心药”是“理性看待和接受中国不断发展振兴的事实”(adopt the right frame of mind)。有了这个“处方”,日本的“心病”也就一目了然了。
如前述,汉语文化中的“心病”不是西医所指的“心脏病”,“心药”也不是治疗心脏病的药;汉语文化中的“心”,不是现代人体解剖学意义上的心脏。然而英文“heart”与汉语“心”字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文化趋同关系,例如:
Don't let your heart rule your head (不要感情用事)。
My heart bled for the starving children (这些饥饿的孩子使我非常难过)。
He has a warm/cold heart (此人热心肠)。
He has a cold heart (此人 冷酷无情)。
I worked on the job for months but my heart was not in it (我从事这项工作好几个月了,然而对它我并不上心)。
The nuclear weapon issue is a subject close to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这个国家极其关心核武问题)。
My heart was in my mouth as I made my last attempt to jump (最后试跳,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与“heart” 相关的词语很多,如to have a heart of gold, to somebody's heart's content, heartbreaking, to work heart and soul,with one heart and one mind,soft hearted等等,其中大多数能在汉语中找到语义对应的词语。英语中有“Heartening news is the cure of a broken heart”之说, 大体上对应作为成语的“心病还得心药治”。在这里,我想再次强调,翻译工作者要善于克服文化干扰,同时不放过利用文化趋同现象的任何机会。应当读懂原文,不只是字面上读懂,更要读懂原文的文化背景,以及关键词语的具体语境。
切忌“对号入座”
文化干扰现象大量存在,只要我们动笔写作、翻译,就会反复遇到这个拦路虎,这是“中式英语”出现的根源还。中国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思维定势,也往往导致我们写“中式英语”。英汉字典中对英语词语的汉语释义除部分实体名词外,多数只与英语的原义近似。写文章、做翻译如果不求甚解,遇到中文词语便翻开英汉字典“对号入座”,那就可能造成误解乃至歧义。
下面是部分常见的“对号入座”实例:
一、基层
一看到“基层”二字,有些人便下意识地将之表述为“grassroots”。Grassroots的含义是ordinary people in a country, not those in power(一个国家中的普通群众,不是掌权者)。“来自基层的意见”指来自人民群众的意见,英文应当表述为grassroots opinion。我国“基层民主”指人民群众依法实行自我管理,例如农村的村民委员会、城市的居民委员会,与英语grassroots democracy对应。然而,如果是指党和政府的基层单位,例如党支部、农村乡镇政府,那就应当表述为primary level organization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Government。人民团体的基层组织,也是primary level organizations。
二、监督
“监督”有两个英语对应词:supervise (supervision)和oversee(oversight)。这两个词有重大区别,不能一见到“监督”就用“supervise”。“Supervise”的意思是to keep watch over (work and workers) as the person in charge(作为负责人对工作者或工作实行的监督)。只有自上而下,经授权或依照法律、法规、规定、规章等实行的监督,才可以用supervise,例如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监督、领导干部对下属的监督。研究生导师是supervisor(或advisor),因为他们受权指导学生。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总局的正式译名是the State Administration of Quality Supervision and Quarantine,监察部的正式英文译名是the Ministry of Supervision,是因为这两个国务院部门都是根据宪法和法律的授权行使各自的监督权力(power of supervision)。
Oversee(oversight)主要指作为一种民主权利自下而上实施的监督。人民对政府的监督、下级对上级的监督、学生对教师的监督、职工对企业管理者的监督等等,都得用oversee(oversight),不能用supervise(supervision)。如“The Chinese people have the right to oversee the government and its functionaries”(中国人民有权监督政府和政府工作人员);Public oversight over the government is seen as a basic human right(公众对政府的监督被看作一种基本人权)。
Oversee(oversight)还指平等基础上实施的监督,如同学、同事以及不同部门、不同单位之间的相互监督。在美国,“国会监督”用“congressional oversight”,不用“congressional supervision”,是这个国家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的体现。
三、精神
“本着(根据)某某会议(文件、领导人讲话)的精神”这个提法,往往被不加区别地翻译成“in the spirit of”。《朗文当代英语大词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spirit词条下有这样一个例句:You should try to obey the spirit of law even if you don't always follow its letter,此处obey the spirit of law的意思是in line with the intention of law,即依照法律的意图行事。然而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下,党和国家的重要会议(文件、领导人讲话等等)往往超出“intention”的含义,其“精神”要求全国上下齐心协力认真落实,在这种情况下用“in the spirit of”显然不合适,spirit实际上是guiding principles或guidelines(指导方针)。例如“十八大精神”应当表述为“the guiding principles (guidelines) set by the Eighteen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另外,“spirit”有鬼怪、精灵的意思,把“十八大精神”直译成“the spirit of the Eighteen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可能引起歧义。
2009年4月1日中法两国外交部联合发表新闻公报。全文四段,前三段说双方高度重视中法关系,愿以战略和长远眼光加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法国充分认识到西藏问题的重要性和敏感性,重申坚持一个中国政策,坚持西藏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法国拒绝支持任何形式的“西藏独立。最后一段是:
Acting in this spirit, the two sides decided to conduct high-level contact and strategic dialogue at a proper time to enhance bilateral cooperation in various fields and promote the harmonious and steady growth of China-France relations.
为了体现当事双方地位平等,在外交文书中,一方的主张不用guideline、guiding principle之类的词语,即使该主张得到对方的尊重。这里用“in this spirit”,表明法国有坚持一个中国政策,坚持西藏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拒绝支持任何形式的“西藏独立”的意愿(intention)。这个例子,再次告诉我们,翻译时选用什么词语,一定要根据原文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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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xue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