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日本文学翻译
竺家荣,长期从事日本文学的研究与译介。主要代表译作有:《失乐园》《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丰饶之海——晓寺》《疯癫老人日记》《京洛四季——美之旅》《被偷换的孩子》《一个人的好天气》等。
不知不觉间在日本文学翻译园地已潜心耕耘了近20载。也许是与翻译有缘吧,年轻时,翻译就一直是我的梦想,历经种种坎坷,终于走上翻译之路,一路走来,可谓甘苦自知。尽管付出了很多,但终于能够圆梦,亦是人生最大的收获。
文学翻译有别于一般的专业翻译,要求译者不仅具有较高水准的双语能力,还要对源语文化和译入语文化都比较了解。此外,还需要具备对于所译文学作品及作者文学风格的读解能力、语言表现力、丰富的想象力以及自我认知度、身心投入度、生活阅历等等。可见,文学翻译不仅是一项语言活动,也是一项认知活动(语言、美学、文化),更重要的是异文化间的传递。因而,译者算得上是跨文化交流的使者。尽可能准确地传达异文化信息,乃是译者应尽的义务。
除上述基本素质外,翻译还需要不容忽视的技术层面,即翻译规律和技巧。在大量的翻译实践与积累中,掌握这些技法,是成为合格译者的重要一环。这就好比一个条件非常好的体育苗子,只有经过艰苦训练,真正掌握动作要领,才能出成绩一样。
日语和汉语属于不同语系,具有句子成分不固定、主语常常隐身、修饰语长、不规范表现较多等特点,翻译起来难度较大。和其他语言一样,除了熟练运用加、减、拆、换、反等基本功外,日语翻译界同样长期存在着如下的本质争议:即在翻译过程中,是偏重于源语结构的表现或原作的传达(即直译、异化翻译),还是偏重于读者的期待或译入语文化的需要(即意译、归化翻译)的问题。
在国内外翻译界,自上个世纪中叶至今,对于译者主体性的研究逐渐受到了人们重视,译者逐渐由“隐身”走到了前台。但无论隐身与否,译者的角色都非常微妙,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作者,还有广大的读者。因此,在翻译过程中,因译者的审美取向、价值理念的不同,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上面所述的倾向问题。
以笔者的浅见,译者既然是跨文化中介人,恐怕过分偏颇一方无助于翻译质量的提升。说到底,世间万物皆相生相成,翻译亦不例外,不可绝对化,此中有彼,彼中有此,方为翻译之道。因此,越是能够最大限度的兼顾二者(即直译和意译)的译品,似应越符合时代的要求。
那么,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兼顾二者呢?笔者以为,衡量译本水准高低的重要尺度,不外乎四个字,即“达意”和“传神”。不知这四个字能否超越异化归化的争议。“达意”即“如实传达原意”,避免误译、漏译、死译等,属于表层的翻译要求。“传神”即“再现原作神韵”,追求语言符号的深层次对应。“达意”已不易,“传神”则更难。“达意”是基础,“传神”是目标。
日本文学翻译史上的大家,如鲁迅、周作人、钱稻孙、丰子恺、刘振赢、叶渭渠等先生都为此探索付出了巨大努力,为后辈树立了楷模。看他们的翻译,很难说有什么倾向性。即便就二者孰优孰劣进行争论,也不外乎是为了更好地“达意”和“传神”而已。
具体到如何“达意”和“传神”,为了说明问题,姑且以拙译试举几例。
一、运用翻译技巧使译文达意、传神。
拆译法·反译法:
風太はみかんの房についた白い筋を、面倒そうに一つ一つとっている。
译文:风太将橘子上的白筋,一丝一丝地揪下来,也不嫌麻烦。
(直译是“显得很费事似的一丝一丝揪下来”,不如采用“拆译”和“反译”手法,一来加强语气,二来更符合汉语习惯。)
提炼法:
仙人みたいに見えなくもない苦労の味がある容貌なのに、
译文:别看他长着一副仙风道骨般饱经风霜的相貌。
(下划线处直译是“不乏仙人般历尽艰辛的相貌”,译成四字成语,不但言简意赅,而且加强了讥讽的效果。)
意译法:
その再会は昼間の安いドラマそっくりだった。
译文: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
(安い原意是“便宜,廉价”,此处则根据内容需要,译为“粗制滥造”无疑更加贴切。)
文脉译:
わたしは老人の暮らしを知らないが、どんなジェネレーションギャップにもあまり動じないでいよう、と決めていた。が、意外とふつうなのだった。デザートには手作りらしいコーヒーゼリーが出た。うずまき状にスジャータをたらす動作など、慣れたものだ。
译文:我不熟悉老年人的生活,不过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代沟有多大,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没想到也差不了多少。甜点是自制的咖啡果冻。她把奶油挤成漩涡状的架势也蛮像那么回事。
(下划线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若直译的话,是“我不会改变”;“蛮像那么回事”原文是“很熟练”的意思,为了凸显了80后女孩子的自我主张,以及对于舅姥姥的时尚感到意外,这样来选词,使得人物更加栩栩如生。
加译:
その再会は昼間の安いドラマそっくりだった。
译文: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
(下划线处为加译,使句子顺畅。)
二、多揣摩,多打磨,精益求精,追求达意、传神。
在达意的基础上,追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然、加一字则多的简洁明快、食不厌精般的细腻润色等,也有助于达到“传神”的境界。所以,参透作品,多多打磨,往往决定译文的成色。
比如,渡边淳一的作品尽管难度不高,但多描写男女之间的至情至爱,因此气氛的渲染至关重要。在选择词语时,需要特别用心地选用精致、浪漫、优雅的词汇营造激情澎湃的意境。为此,不厌其烦的修改润色必不可少。试举《天上红莲》开头的六稿修改来加以说明。
【初稿】一进入弥生时节,大地阳气回升,日光终于变得温暖起来,日照也仿佛顷刻间延长了似的。
虽已到酉时,四下里依然亮如白昼。庭园山石旁摇曳着的棣棠花,犹如要挽留住那残阳一般,在夕阳的辉映下,越发黄灿灿的夺人眼目。
【二稿】进入弥生时节,大地阳气回升,阳光日渐和煦起来,日照也仿佛顷刻间延长了似的。
虽已是酉时,庭院里依然亮如白昼。中庭山石旁的棣棠花,映照在金灿灿的夕阳下,摇曳生辉,耀眼夺目,宛如欲留住那残阳一般。
【三稿】进入弥生时节,大地阳气回升,阳光日渐和煦起来,日照也仿佛顷刻间延长了似的。
虽已是酉时,庭园里依然亮如白昼。前庭山石旁的棣棠花,映照在金灿灿的夕阳下,摇曳生辉,耀眼夺目,犹如欲挽留那残阳一般。
【四稿】进入弥生时节,阳光日渐和煦起来,只觉得日照也仿佛顷刻间延长了。
虽已是酉时,庭院里依然亮如白昼。面前庭园山石旁的一簇簇棣棠花,犹如欲挽留那夕阳残照,愈加摇曳生辉,灿灿炫目。
【五稿】进入弥生时节,阳光日渐和煦起来,日照也仿佛顷刻间延长了。
虽已是酉时,庭园里依然亮如白昼。盛开在假山石旁的一簇簇棣棠花,好似欲挽留那夕阳残照一般,愈加摇曳生辉,灿灿炫目。
【定稿】一进入弥生时节,阳光日渐和煦,日照也仿佛骤然延长了。
虽已是酉时(下午六时许),庭园里依然亮如白昼。正前方假山石旁盛开的一簇簇金黄色的棣棠花,好似欲挽留那夕阳残照一般,愈加摇曳生辉,灿灿炫目。
每一次修改,我都经过反复思考,筛选最合适而优雅的词语、最凝练的表现,避免重复。为此,对一个词的取舍,有时会犹豫很久,如“只觉得”、“起来”。甚至同样一个词会重复改好几次,如“庭院”和“庭园”。当然,整个译作都这样打磨的话,即使几万字一本的小说,也要投入相当大的精力和时间。但精益求精,应该是译者努力的方向。
不过,翻译工作者自身的努力只是内部因素,影响翻译水准的因素还有许多,如读者的反馈及社会意识形态、译者定位、翻译标准、译者酬劳等外部因素。一部译作的诞生是这些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绝非单纯取决于翻译本身的优劣。
目前,出版界在市场作用下,引导着翻译的走向。翻译文学日益繁荣,与创作文学并驾齐驱。尽管不乏许多优秀译作,但翻译文学和译者的地位是否有所上升呢?笔者的回答是:在出版繁荣的表象背后,是缺少大师、精品的时代。
由于出版也受到市场某种程度的操控或经济利益驱动,导致选题盲目,鱼龙混杂。部分译者因各种外部原因,或流失,或被出版社牵着鼻子走。
例如,有些公版书(不需要购买版权的作品)存在参差不齐、盲目扎堆、急功近利等现象,重译过多。以古典名著《源氏物语》为例,除丰子恺初译本外,复译本达八九个之多。粗看了一下,好几本都与丰子恺的初译本几乎完全一样。当年,丰子恺的初译本有钱稻孙、周作人等翻译家校对,花费4年时间译成。因此,绝非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翻译这样的名著,超越前译更非轻而易举之事。更有甚者,就是中国戏剧出版社的宋瑞芬现象,竟然一人翻译数十本各种语言的小说,且几乎都是盗版,却堂而皇之在网上销售,何其怪哉!
多年来,译界同仁就文学译者的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问题、盗版问题、评估体系问题、监管机制问题、翻译批评的建设等进行了“前仆后继”的努力,却收效甚微。优秀译者的流失导致精品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势必给译坛带来致命的打击。
作为一介译者,我只想借此机会呼吁,译者首先应打破自身对于翻译工作的轻视和无视。“即使是仆人,一方面仍不妨保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人性和创造性。”只有保持一份自尊,不随波逐流,才能得到社会的尊重。但只凭借译者单打独斗,无异于像村上春树所说的“鸡蛋与高墙”的关系那样。创造良性循环的文学翻译机制,不仅寄希望于译界同仁的齐心协力,更需要全社会达成共识。
译 文
辞旧迎新的心情里含有两种因素。一是回返虔诚的太初之心,遥想自祖先绵延至今的营生,追溯民族的根源。二是更新心境,思考对未来的希望、实践与创造的蓝图。
我作为画家,对于万物复苏的新春的感慨必然是关于美,我想将当此静静的新年之际,站在对过去的乡愁和对未来的瞻望之歧路上,浮想联翩的思绪诉诸笔端。
日本人的审美感,自古以来,就是由日本的风土特质培育出来的。我认为日本的自然之美,一言以蔽之,蕴含于四季应时的细微变化之中。在这个气候温和、湿润多雨的岛国,少有峻烈的大自然景观。然而,山林草木犹如神经敏锐的人一样,不仅随着季节更迭而变化,甚至每一天都会因天气、时间的不同,而产生微妙的差异,其表情可谓千变万化。在这样的自然中培育出来的日本人,无论多么细微的自然变化都会感受到,不止是山川野趣的寥廓风景,即便对一草一木亦寄予了关爱之情。变幻莫测的风雨云霞更增添了自然景观的情趣,造就生动的美景令人们叹为观止。不,日本人并非将自然看作供人观赏的对象,而是生存于自然之中,让自己的呼吸与自然的呼吸合而为一,将自己的感慨系于自然。万叶以来的文学作品自不必说,就连原野上刮过的朔风、草叶上闪烁的甘露,皆可表现日本人心情的阴晴转换之妙。此外,日本美术史上的作品亦如此,一株花草,或霞光辉映下的几棵苍松翠柏,无不丰富地展示了自然生命的韵律。
我认为除自然观赏的细致入微外,日本式审美的另一特质在于优雅的装饰性。装饰性的美,不论东方西方,优秀作品数不胜数,但日本美的特殊性在于写实与装饰化的关联上。写实与装饰化原本是相反的因素,然而在日本美术中,它是浑然一体的。完成了这一典型的日本美的平安朝美术,既具有自然观照的细腻与优美典雅的装饰性的美,又不失存在对象的生命感的特质,这一审美感觉尽管形式有所变化,却延续至今。例如宗达的艺术所表现的那样,其装饰化与单纯化,更加高扬和凝聚了存在对象所具有的生命感。大和绘和琳派成为明治以后日本画的巨大支柱,便是不言而喻的了。
虽说大和绘式的美构成日本美的典型之一,但是如果没有宋元的水墨画、明清的南画、明治以后西洋画的传入等等,日本画的血脉恐怕会枯竭的。与异质的东西相融合,受到外来物的刺激,实在是值得庆幸之事。
从前,产生大和绘的自然环境是以奈良和京都为中心的,现在,日本的山山水水都可以成为画题的对象,所谓日本式的这一观念内涵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非但如此,交通工具的发达,使人们远赴海外,扩大取材的范围成为可行之事。处于这样的时代中的日本画,增添了过去所没有的内容、形式和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有许许多多的梦想寄托于国外之旅。
但是,我不想失去心灵的故乡。它就存在于我们民族的血脉之中。我愿继续致力于发扬日本画具有的优良材质。以上便是我于此新年之际的感想之一端。
——竺家荣译东山魁夷《思考于歧路》
(编辑:T-w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