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译佛经透露汉语发展变化信息
汉语的口语和书面语在西汉以前是一致的,东汉以后,二者开始分道扬镳,逐渐形成言文分离、文言文在书面语中占统治地位的局面。东汉以迄南北朝,汉语较先秦有较明显的变化,但由于中土文献中文言文占统治地位,这些变化在中土文献中得不到充分反映。幸运的是,始于汉代末年的佛经翻译事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蓬勃发展,而出于宣传大众、争取大众的需要,汉译佛经使用较通俗的语言,因而透露了较多活语言发展变化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汉魏六朝时期中土文献的缺憾。
在汉语语法史、词汇史、语音史和汉字史等研究中,汉译佛经都发挥了积极作用。
显示语法成分起始与发展
其一,汉译佛经显示新兴语法成分、语法现象的始见时间。
汉语选择问句发展的大势,就关联词语而言,先秦主要用“抑”、“抑亦”、“抑为”、“将”、“意”、“意者”、“且”等,汉魏六朝进入以“为”系关联标记为特色的时代,此后逐渐向“是”字句归并。“为”系选择问句中,“为是”选择问句和“为当”选择问句均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的汉译佛经,例如:
诸比丘等白言:“世尊,昨夜光明,照于祇桓,为是梵释四天王乎?二十八部鬼神将也?为是他方诸大菩萨来听法耶?”(吴•支谦《撰集百缘经•饿鬼品》)
满财自怨:“何以故,事不宜尔?为当门望不齐?为当居生不等?卿亦豪尊富贵,我亦豪尊富贵。何以故,事不宜尔?”(吴•支谦《须摩提女经》)
汉语的测度问句,句中表测度的语气副词先秦时期多用“其”、“得无”、“无乃”,汉魏六朝时期进入以“将”系(“将”、“将非”、“将无”、“将不”)为标志的时代,唐宋时期则以“莫”系(“莫”、“莫是”、“莫不”)为标志。“将非”、“将无”意谓“大概”、“恐怕”、“该不是”,均始见于东汉的汉译佛经,例如:
瓶沙问言:“将非悉达乎?”答言:“是也。”(东汉•康孟详等《修行本起经•出家品》)
佛语须菩提:“譬若男子欲见大海者,常未见大海。若见大陂池水,便言:是水将无是大海?于须菩提意云何?是男子为黠不?”须菩提言:“为不黠。”(东汉•支娄迦谶《道行般若经•觉品》)
其二,汉译佛经显示了语法成分的成长、发展过程。
“他”字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旁指代词(别的)—旁称代词(别人)—第三人称代词。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旁称代词是其转变为第三人称代词很重要的一环。东汉译经中“他”字最早出现无疑义的旁称代词(“别人”)的用法:
佛告众人:“且自观身,观他何为?”(东汉•昙果、康孟详《中本起经•现变品》)
此后,在汉译佛经中,“他”字以“别人”义与后续成分组成同位词组:
若比丘入聚落,见他男女行淫,见已欲心起,失不净者,是应责心。(东晋•佛陀跋陀罗、法显《摩诃僧祇律》卷五)
此例中的“他”不能理解为 “别的”,只能理解为“别人”,与“男女”之间是同位关系。这种同位词组对第三人称代词“他”的产生有重要意义,因为单用的表“别人”义的“他”是泛指性的,与表定指的第三人称代词“他”还有较大的距离,而进入“他(别人)+后续成分”同位词组中的“他”则有所不同,它虽然还是“别人”的意思,但由于与后续部分同指,因而具有了一定的定指性,这样就向第三人称代词前进了一大步。
汉译佛经显示语法成分的成长,更多地体现在它们反映语法成分使用频率逐步提高的过程。如关于上面提到的“将”系测度问句,通过调查东汉至南北朝的70部汉译佛经,可见情况是:东汉译经28部47卷,“将”字句1例,“将非”句1例,“将无”句1例,“将不”句未见;三国译经10部36卷,“将”字句14例,“将非”句9例,“将无”句1例,“将不”句未见;两晋译经16部244卷,“将”字句4例,“将非”句14例,“将无”句27例,“将不”句5例;南北朝译经16部172卷,“将”字句2例,“将非”句4例,“将无”句36例,“将不”句12例。显然,以上时期 “将”系测度问句的使用频率逐步提高。
显示新词源头考辨疑难词义
其一,汉译佛经显示新词新义的源头。
由于佛经的翻译,产生了大量的音译词、梵汉合璧词(梵语音译成分加上汉语词素组合而成),这些都是新词,不少流传到后代,直至今天。汉译佛经中的意译词也是新词,其中也有不少成为普通词汇而被广泛使用。通过考察佛经,我们可以考知这些词的源头。如“菩萨”是由梵语bodhisattva(全译为“菩提萨埵”)节译而来的音译词,它在东汉的汉译佛经中已大量出现;“忏悔”是由梵语音译成分“忏”(ksama,全译为“忏摩”)加上汉语的“悔”组合成的梵汉合璧词,它始见于东汉的《中本起经》;“烦恼”是梵语klesa的意译,它始见于三国时期的《菩萨本缘经》。以溯源为宗旨的《辞源》(2010年修订重排本)对这三个词的书证时代断定都偏晚,没有实现溯源的目标,原因就在于没有很好地利用汉译佛经。
佛经中沿用汉语原有的词指佛教中事物,使旧词发展出新义。通过考察佛经,我们可以考知新义产生的时间和产生的机制。如“寺”原为中国古代官署名,如“鸿胪寺”、“太常寺”、“大理寺”等。相传汉明帝时,天竺僧人摄摩腾、竺法兰自西域以白马驮经至洛阳,初期被安置在鸿胪寺;后来建庙宇安置,就取“寺”之名,名之曰“白马寺”。于是“寺”就发展出佛教庙宇之义。
其二,有助于考辨词义方面的一些疑难问题。
如“骟”指阉割马等雄性牲畜。章炳麟 《新方言•释动物》指出:阉割马《说文》叫“騬”,“或谓之骟,则后出语也”。这个后出的“骟”是怎么来的?它是一个汉语词吗?徐时仪根据佛经材料,证明它来源于梵语音译,很好地解决了问题。梵语sandha—pandaka,唐玄奘《大毗婆沙论》译作“扇搋半择迦”,唐义净《毗奈耶》译作“扇侘半择迦”,《大毗婆沙论》略称“扇搋”,唐义净《根本薩婆多部律攝》略称“扇侘”,其义为男根不具者,意译为“黄门”(太监)。再省称为“扇”,然后加“马”旁即造出“骟”。《新五代史•郭崇韬传》:“当尽去宦官,至于扇马,亦不可骑。”《旧五代史•郭崇韬传》与“扇马”对应的是“骟马”,可资证明。
近几十年来,汉译佛经语言研究获得了长足的进步,深入挖掘,充分发挥汉译佛经在汉语史研究中的积极作用,还值得继续努力。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编辑: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