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驴鸣”的翻译书
前段时间翻出晚清林琴南翻译的几本小说,尽管漏译误译比比皆是,但仍然读得津津有味,有几种甚至比原作读起来还显高明。难怪他大言不惭地说:“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持吾诗相较,特狗吠驴鸣。”
(一)
“译才并世数严林”,说的就是林琴南和严复。说林琴南“大言不惭”,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外语,却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用文言文翻译了欧美184种小说,例如《巴黎茶花女遗事》(林的这个译本在文革后曾由商务印书馆再版,起印数就有十万)、《鲁滨孙飘流记》、《黑奴吁天录》(即《汤姆叔叔的小屋》)、《块肉余生述》(即《大卫?科波菲尔》)等等,使中国读者第一次接触到这些外国文学作品。林琴南的翻译方法是,先找来一个懂外语的人帮忙,边看边口译给他,他边听边以文言写作,帮手口译刚完,他也基本写好,觉得原作者写得不好的地方,还顺手进行改动。光绪举人林琴南的古文是桐城旧底子,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曾说过“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即林琴南)为师法”;而钱锺书在一篇题为《林纾的翻译》一文中,特别强调,“我自己就是读了他的翻译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在这篇文章中,钱锺书提出了他眼中的翻译标准:“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了‘化境’。”换句大白话,翻译就要像盐化在水里,咸味在,而盐不见了。
除了钱锺书的“化境”标准,还有严复在《译例言》中提出的“译事三难,信、达、雅”以及傅雷的“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有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在对这三种标准的争议中养活了无数的翻译研究者。套用导演李安的一句经典句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翻译标准。根据我十年的翻译经验,严复的“信达雅”基本上只能作为一种理想,而译者则是在与这个理想的无限接近中挣扎、左右为难;在个别字句上接近这个理想是可能的,而整本书达到这个标准则是万万不可能的。由于文化、思维习惯的差异,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有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试以下面这首诗为例:
筛
天牌
钉鞋踩
雨打沙台
虫吃萝卜菜
满天星斗徘徊
石榴皮子翻转来
这是一首形容麻子的异体诗,每一行的字数逐级递增。谁能把这首诗按照这种格式翻译成英文?当然,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诗歌的不可翻译,已经是翻译界的定论。在我看来,林林种种的翻译标准,归纳起来无外乎“忠于不忠”。有人调侃,翻译如女人,忠者不美,美者不忠。林琴南的翻译,倒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至于忠与不忠你究竟选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二)
本来想用一个词来形容翻译这种工作,最后竟然在纸上列出了一大串:移花接木、一面之词、代人作嫁……译者就像一个捉迷藏的超级玩家,在一种语言中找到另一种语言的对应物,这就要求译者成为专家与杂家的兼备。
查良铮译普希金和雪莱,田德望译但丁的《神曲》,王道乾译杜拉斯,李文俊译福克纳,董乐山译奥威尔,王太庆译柏拉图,傅雷译巴尔扎克,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朱维之译弥尔顿,祝庆英译《简?爱》,方平译《呼啸山庄》……他们见证了中国翻译史的巅峰。随着这些翻译大家的逝去或者逐渐退出译坛,现在能称之为翻译大家的译者,已经屈指可数,就连能称为合格的译者,都不多了。与此同时,自称为“翻译”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仿佛会说hello或者bye
bye的阿猫阿狗,一夜之间就都成了翻译。
最好的译者是中外文俱佳,次等的译者是外文一般中文不错,最次的译者是外文不好中文也烂。文革前的翻译大家,基本上都属于第一类;但现在的大多数译者则属于最后一类。这恐怕是越来越多的人抱怨读翻译书不如读原版书的主要原因。
语言能力的退化,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教育。语言是什么?语言是文化,是生活,包含着最真实、生动而丰富的文化信息。而目前的语文教育,把活生生的语言变成了死水朽木,变成了道德驯化的工具,由于许多文章因为“立意”而非文字的魅力被选入教材,所以文章被硬生生地分解成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也就不难理解了。外语教育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我估计,中国是非英语国家中最重视英语教育的国家,但结果并不乐观:大多数过了英语六级的人,连马桶的英文都不会说。在英语教育日渐强势与中文教育日渐式微的双重作用下,近二三十年来中文受到了外文的严重“污染”,“如此……以至于……”这一类的英文句式以及被动语态的滥用越来越严重,翻译腔肆虐。一个学院派的朋友一天发来一篇新作,读后暗自统计了一下,平均每个句子长度超过了100个字,晦涩难懂、佶牙拗口、从句套从句,问之何以如此,对方答曰:外国的学术文章可不都是这样写的。我告诉他:你被翻译给害死了。
翻译图书质量不高的另一个原因,是译者缺乏职业道德,不懂装懂,自然就闹笑话。前两年应邀为一家出版社审读一本翻译稿件,译者是一对任职北京大学的英语老师。翻阅稿件的时候,我发现了“红熊猫”和“中国的哈萨克斯坦”两个怪异的翻译。拿出原文对照,原来是“小熊猫”和“新疆”的误翻。原文不用说查字典,就是查错误百出的金山词霸,都能找到正确的翻译。名校的英语教师尚且如此,其他的译者,你还能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吗?想起傅雷的一段话,他说:“想译一部喜欢的作品要读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节、故事,记得烂熟,分析彻底,人物历历在目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也能慢慢琢磨出来。但做了这些功夫是不是翻译的条件就具备了呢?不。因为翻译作品不仅仅在于了解与体会,还需要进一步把我所了解的,体会的,又忠实又动人得表达出来。”
傅雷正是凭借着这种定力和功夫,把罗曼罗兰这种在法国只能算二流的作家,生生地在中国变成了文豪。
十七世纪的大诗人德莱顿说过,对翻译这么一大门学问,世人的赞美和鼓励实在太少。由于翻译缺乏原创性,所以翻译作品在中国基本上不被列为学术成果,尽管翻译一本书并不比写一本书花费得精力要少。坦率地说,一本翻译精良的书,甚至比大多数所谓原创的书包涵更多的新知与独创性的思考。对翻译的轻视,还体现在翻译的报酬上。目前,翻译的通行标准是50元/千字,能到80元的属于高酬,听说南京一家出版翻译书的出版社,稿酬低到羞辱人的程度,还美名其曰:我们的品牌好,找你翻译是认可你的翻译水准。有能力靠翻译吃饭的人,除非出于对图书翻译的热爱,很少有人愿意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于是许多出版社找来刚拿到四六级证书的学生担任译者,这些自信的译者连字典都不屑查,借着金山词霸就开始翻译,这一现象在经管类图书领域尤其严重。译者中英文皆不够格,而出版社编辑的水准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现在的翻译图书怎能不是“狗吠驴鸣”的水准!此外,出版社要节省的不仅仅是成本,还有时间,一般出版社给译者的时间也就三四个月,无论是处于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像傅雷那样动辄数年的译法已经绝迹。
20世纪中叶西方著名的文学学者吉尔伯特·哈厄特(Gilbert Highet)说过,一本写得不好的书,只能算是一个错误;而一本好书的恶劣翻译,简直是犯罪。按照他的这个标准,现在中国的翻译图书,大多数都可算是罪行累累留下的骇人铁证吧。
(编辑:you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