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般在教授翻译课时,都会以英译汉作为最先的基本训练,因为译入语是母语的话,对大部分学生来说都较得心应手。他们一向觉得利用母语来做笔译,表达方面更能流畅通顺、造词方面更能融会贯通。若反过来必须要学生用英语翻译,多会感觉诘屈聱牙、表意不通。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问题是,在汉译英时,学生都会觉得理解原文不是个难题,往往掉以轻心。他们迅速解释原文基本意义后,一般会把注意力集中放在译文英语营造上;但若英语水平不足以应付翻译的要求,就会引致翻译不是翻译、英语不成英语的不良效果,损失可能较英译中为大。
其实,无论是英译中还是中译英,都会面对欧化中文或中式英语的问题。如金惠康所说:「『外国味』(即所谓的翻译腔) 在译文中的存在起因于原文所特有的句子结构、表达方式、修辞手法及文化背景,译文根除不了这些东西,就应以保留,以体现原文风貌。」(页319) 这个不是一时三刻可以解决的难题,因为译入语必定受翻译者本身的母语所影响,老生常谈的解决方法不外乎多读、多写、多接触译入语的常用写法和文化。老师固然常常这样告诉学生,但能真正能吸收、真正能实践的同学又有几个?大学教育是以启发学生思维为主,被动式的学习往往不能把同学的创造力和写作及翻译技巧提升至较高的层次。
以上所说的尤以大学里教授的文学翻译课程为甚,因为文学翻译一门课本来就要求译者不论在译出译入语水平都高、创作性丰富、对两种语言的文化要有熟练的理解和渗透。英译中的时候,学生一般觉得还可以掌握译文中汉语的文化交错和语言运用,即使对原文英语理解不足,也可以利用自己不俗的汉语水平瞒天过海。事实上,这种想法错误至极。因为文学翻译始终不是创作,与纯创作的作品亦存在一定的距离;原文译文一拼一凑,就可知翻译的准确度和水平了。故此,无论是英译中还是中译英,都其实是一视同仁的,只是下笔翻译时容易错误的方向不一样而已。前者容易错误之处重点在于原文:学生不善理解,故不论汉语水平有多高,也难译出好文章;后者容易错误之处重点在于译文:学生不善运用译文英语,以致译文不明所指。总的来说,他们害怕汉译英的原因是,他们一直以母语为中心,对英语愈害怕,就愈难跳出既定的框架,愈害怕愈不接触,愈不接触就愈害怕。
正如上面所说,大学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启发学生思维,所谓的训练并不是告诉学生怎样翻。当然,要让学生明白翻译的基本技巧是非常重要的,但也必须让他们彻底了解翻译不是一个标准答案就能概括的。教师不应为学生提供标准答案,因为只会窒碍学生的想象力和写作弹性,而学生也往往不求甚解,把标准答案奉为金科玉律,已经不懂得分析的重要性了。反过来说,教师应从多方面启动学生的思绪,例如不要先把建议答案道出,请学生用尝试的心态来试译,并鼓励他们若译错了,倒没有甚么关系。这样一来既可以训练学生的耐性,也可以让他们学习聆听其他同学的翻译本的不同可能性,从而也达到教学相长的好处。教师在教授文学翻译时,亦可以从所牵涉的两种文化角度去分析不同的翻译版本,让学生吸取在不同文化的影响下所产生的迥异翻译效果。
文学翻译的范畴可以说很窄,也可以说成很宽。说它窄是因为在学生的眼中比较专业:根据我学生的说法是要汉英语水平都超过一般人、对文化元素特别有认知、而又深有文学素养的人才能把文学翻译做得好。能拥有以上三大条件固然使大部分翻译者梦寐以求,但现实情况没有那么理想的话,是否就不能做文学翻译?我觉得不然。下面再作详细解释。说文学翻译的范畴宽其实也对,因为文学所涵盖的范围比较大,从诗歌到散文、戏剧、小说,甚么都有,故此有人说过,会翻译文学作品,就甚么都会翻。
要把学生教好,首先要训练他们在文学方面的兴趣。没有兴趣,怎样翻也是徒然,也不会得心应手。达到了「兴趣」这个要求,就可以把上面所提及的条件不足起码降低一半了。然后就必须从文化知识方面着手。我们常常把「文化」和「翻译」两回事放在一起教学,希望学生可融会贯通,能带出两者之间重要的关系。教授文化科目也必须从「游于艺」的角度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教师可以考虑尽量把文化有趣的地方作为重点讲述,可以避免学生因内容沉闷而放弃认识不同文化的机会。
故此,大学汉译英文学翻译教育必须从几个方面着手研究,如下列所针对讨论的文化、抽象、比喻、引用等。香港公开大学「文化与翻译」(“Culture and Translation”) 一门科目就刚刚好可以作为研究的对象。在不同的练习里,学生都可以从字里行间学习钻研由汉语变成英语之际的那种趣味和文化鸿沟。正如廖七一所说:「翻译目的论认为,翻译是人类行为研究的范畴[……] 因此翻译必然受原语文化和译入文化的制约」(页173)。 以下例子便可略作解释:
原文:
生日是我长大以后听家里大人说的,是农历十月十五酉时生人,所以我的乳名就叫「酉」,北京人的习惯爱用儿化韵,前面加个小,后面加个「儿」,就叫「小酉儿」。(侯宝林〈我的青少年时代〉,摘自邵志洪,页304)
此部分难译之处在于汉语文化元素太强,包括中国人特有的时辰背景、命名原因、语言习惯因素等等,甚难完全把原文的精粹一一翻过来。其实时辰方面还可以用西方计算的方法译过来,例如把原文的「酉时」译作 “5-7pm”;但北京的习惯「儿化韵」、「前面加个小,后面加个『儿』」这些就比较难译出来了,因为「小」和「儿」在北京话里都有特定的意思,有给一个小孩或好朋友冠上亲昵称谓的含意,故也须为译文读者提供良好的解决方案。好像包惠南、包昂所说的「英译时,现在普遍将『小』译为 “young” 或 “little”,将『老』译为 “Lao” 或 “old”」(页77)。刘士聪把这部分译成:
I was told about my birthday by my foster parents when I grew up. I was born in the “you” period (between 5 – 7 p.m.), 15th of the 10th month of the Chinese lunar year. So I was named You. Prefixed with Xiao – young, and suffixed with a diminutive er – an intimate way of addressing young and small things by Beijingers, my name, therefore, became Xiao You’r. (摘自邵志洪,页507)
这个翻译本的好处是,所有以汉语为本的元素都得到妥善而详细的处理,而主要利用的方法是增词法和解释法,让外国读者都能够领略、欣赏不属于他们文化范畴的趣味。可是,在这个例子中「酉时」的「酉」字,汉语拼音刚好跟英语 “you” [你] 的写法一样,容易引起误会、产生歧义。而且译文读者亦不易明白 “Xiao” 和 “er” 的地道意义,尤其是最后「小酉儿」变成了 “Xiao You’r”,看上去像 “Xiao Your”,就像「小孩儿」的拼音,在外国读者的眼中,变了 “Xiao hair” [小头发] 一样。其他同学也想过用换例法,变成英文名字,但前面有所关联的元素就不能避免的扭曲了。况且,也实在太难找得到与「时辰」或「时间」有关的英文名字,可想象这只是个较为冒险的方法罢了。
有同学在原文「乳名」这个问题上也缠绕了不少时间,因为他们觉得在英语中直接译做 “name” 的话,就不能表达中国人「乳名」的概念;也有同学在 “infant name” 和 “Christian name” 两个翻译之间纠缠不清,一边说前者不明所指,另一边厢又说后者西方宗教感觉太重,不适宜用在这么中国化的文章里。在教学时,我一般不会立即指出哪个答案绝对是对的,哪个绝对是错的。我着重训练学生先不要执着于对错,反而应先看哪个在风格、用词、准确度方面比较适切;固然,读者接受程度、是否忠于原文、归化异化现象等等也必须在考虑之列。如程永生所提及:「语体与风格对翻译都有很大影响:其一表现在原文语篇的语体与风格对译文语篇的语体与风格方面,其二表现在译者有自己的语体与风格」(页393)。
文学文体的另一个重点是,词句营造会特别注意,抽象词藻并会带出意境。根据魏志成所说:「传统汉语虽然不乏抽象用法,但是汉语自现代以来,在英语抽象表意的影响下,各类语体中以虚代实的用法有了明显增多,也使现代汉语的表达更为灵活丰富,文学语体中也不例外」(页398)。如以下例子:
原文:
它收敛了它的花纹、图案,隐藏了它的粉墨、彩色,逸出了繁华的花丛,停止了它翱翔的姿态,变成了一张憔悴的,干枯了的,甚至不是枯黄的,而是枯槁的,如同死灰颜色的枯叶。(徐迟〈枯叶蝴蝶〉,摘自邵志洪,页36)
原文形容枯叶蝴蝶那种凄美的动静状态,犹如一幅逐渐移动的图画一般。用词方面亦较为浓丽而抽象,不容易翻得好。如包惠南所说:「抽象思维[……]以概念、判断和推理为思维形式[……,]东西方民族之间因具象和抽象所存在的区别也明显地影响到文学作品的艺术构思和表达形式」(页27)。比如刘士聪把这部分译成:
When it gathers its wings full of exquisite patterns, it conceals its beautiful colours. When it flutters out from a cluster of blooming flowers and alights somewhere in the middle of its graceful flight, it turns into a dried leaf, not even of a withering yellow, but of a deathly grey. (摘自邵志洪,页474)
乍看之下,翻译本比原文较为简单一点,可以看作是非常意译的做法。译者也尝试在开头用增词法把原文未能清楚表达的解释一下,也把意思相近的词语融为一个词组,变化多端。学生似乎未可准确拿掐这种技巧,多会逐字逐句一一翻译出来,以致意境和文学韵味都不及原文了。其实,在大学教翻译,必须训练学生灵活地处理翻译的组合,善用几个翻译的基本方法,那就可以手到擒来。
比喻和引用在文学翻译的范围里经常会出现,并多会影响行文和事态发展。如以下例子:
原文: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甚么那样动人。此时此刻,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温存的节奏和音乐,使两个家山万里的青年囚徒时而乐以忘忧,时而「作横海扬帆的美梦」,时而也免不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巫宁坤〈再生的凤凰:忆沈从文〉,摘自陈宏薇,页92)
译文:
Now, finally, I came to understand why his simple voice was ever so touching. There and then, his “transparent and candle-lit” voice, its tender rhythm and music, made us, two young prisoners taken so far away from home, now so happy that we forgot our sorrows, now “dream fond dreams of sailing the seas,” and now occasionally “look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with tears running down our cheeks.” (巫宁坤译,摘自陈宏薇,页93)
原文有颇多比喻句和引用句。「透明烛照」是为其中一个明显的暗喻,也是个很抽象的说法;若直接比对译文中 “transparent and candle-lit voice” 的译法也不免难明所指。学生在此反而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既然直接译出会有这种坏处,就干脆根据意思表达出来吧。例如翻作 “his translucent voice was brilliant like a candle being lit” 之类,但当然后面的句子词性要来重组一遍。
此段亦引用了沈从文自己所说过的「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和苏轼〈江城子〉一词中「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句,而译文中只直接用英语译出,并无指出出处。在汉语里作者可能认为两句引句是读者已知的名句,但在译文中就似乎有必要把出处列出,否则译文读者未必明白译者用引号的作用。以苏轼那一句举例,可考虑译作 “‘look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with tears running down our cheeks,’ a line by Su Shi, a famous Chinese poe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10th – 11th centuries)”。由此可见,简单的补充资料已可清楚阐释原文背景。
总的来说,学生在大学里要学到最好的翻译技巧,必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教师要把这些因素的行弊给学生清楚分析,也可利用自己的经验去补充;尽量避免给学生单一的答案,并须引导他们向适当的方向发展,提升他们的创造力,让他们多做不同形式的练习,这样才可以锻炼学生不对汉译英翻译惧怕,而成为有前途的文学翻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