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读懂中国:给外国人讲中国的故事,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上)
西方学界认为,文字作品(writings)自下而上有三个层次:可懂(understandable)、可读(readable)、可记(memorable)。“可懂”是对文字作品的起码要求,原创也好,翻译也罢,首先要做到让读者看明白。“可懂”是基础,读者看不懂,文字作品的“可读”、“可记”便无从谈起。经验表明,“可懂”的文字作品,往往同时具有一定的可读性。“可记”则是文字作品的最高境界。比如几十年前读过的朱生豪、林语堂、汝龙、傅雷、王佐良、杨宪益夫妇等大家的翻译作品,至今仍活在我的记忆中。
讲好中国的故事,乃是让世界读懂中国的主要方法之一。既然是讲故事,首先得让人家懂,即“可懂”,同时要做到人家愿意听,即“可读”。给外国人讲中国的故事,我个人的体会是只要有利于“可懂”、“可读”,译者可以甩开膀子,该怎么讲就怎么讲。
忠实于原文,但不拘泥于原文
2013年,新华社高级摄影记者刘卫兵撰写的《我们这30年——一个记者眼里的中国改革开放》以及我做的英译本同时由外文出版社推出,之后在法兰克福书展上,赢得如潮好评。刘卫兵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写日记,把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观察记录下来;《我们这30年》以他的日记为基础,以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口吻,生动、细致地描述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民生活发生的细微却意义重大的变化。对于这些变化,我是感同身受的;翻译时,我感到讲故事的不再是作者,而是“我”;“我”把原文“化作”故事,向读者娓娓道来。
《别了,粮票》是书中的第一个故事,开头是:
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可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人买东西不仅要钱,而且要一种类似于前的“票”,只有钱没有票是买不到东西的。七八亿中国人拿着花花绿绿的“票”活了几十年。
经与作者商量,我把故事的开头改写成:
Leafing through any book on World War II, you won't miss descriptions of the extreme shortage the Britons endured during the war. Each person had to register at a chosen shop, and was provided with a ration book containing coupons for bread, beacon, eggs, milk and other essentials. Purchasers had to take ration books with them when shopping, so the relevant coupon or coupons could be cancelled.
Rationing in Briton was instituted in 1939 and ended in 1954. In China, people had to make do with ration coupons for more than three decades, from 1950s to the early 1990s.
二战期间,英国实行严格的食品定量供应,记得在北外读书时,听英籍老师说,最困难的时候,上至国王、首相下至平民百姓,每人每周都是供应两个鸡蛋。重提这样一件“往事”,之后过渡到中国漫长的票证世代,一下子就把读者与中国拉近了。
也许读者会问:原文中并没有这段话,加上这段话,“信达雅”中的“信”字从何谈起?我认为所谓“信”,不是逐字逐句把中文“倒换”成英文;“信”,首先是忠于原文的精神。《我们这30年》以中国老百姓的视角观察、记录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用中国老百姓口吻给外国老百姓讲故事,那么译文也应当如此,这才是真正的“信”。给外国人讲中国的故事,既要忠实于原文,但又不拘泥于原文,这才是“信”的真谛。当然,忠实于原文,还包括尊重原作中包含的主要事实以及主要故事情节,译者决不可甩开原作编故事。年轻时读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英译本《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对照1922年初版的郭沫若的译本,发现郭译几乎改写了原文,西方德国的翩翩少年维特差不多就是东方中国“情种”郭沫若自己。如此“翻译”,我认为不可取。
《我们这30年》一书还讲了中国大陆第一个试管婴儿的故事。1990年,作者刘卫兵在新华社甘肃分社实习期间,曾专程去甘肃礼县盐关镇,采访中国大陆第一个试管婴儿郑萌珠(时年两岁半)及其父母。原文提到,“从1978年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在英国出生,到1988年中国大陆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北京医科大学第三临床医学院妇产科张丽珠和她的团队仅仅用了十年时间,就追上了世界科技水平。《中国大陆第一个试管婴儿》开篇就说 “中国人传宗接代的观念很强,生孩子是天大的事儿”。我的把这句话处理成:
Until the most recent decades, to produce a son to carry on his ancestral lines had been a bounden duty for the male Chinese. According to Confucianism,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ungratefulness to one's parents, of which the worst is failure to produce a descent for the family.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中国人传宗接代的观念很强,生孩子是天大的事儿”——这句话中国人明白,英语国家读者却未必;既然是讲故事,那就得说明为何中国人传宗接代观念极强,为此引用了儒家文化成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英语新闻写作,要求记者通过新闻报道回答读者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要让读者一看就明白。这个原则,适用于翻译,多数情况下译文也应当让读者一看就明白。
原文中有一段话对“试管婴儿”一词进行了解释:
“试管婴儿是现代医学科学发展的成果。针对一些长期不能怀孕的夫妇,科学家在实验室的试管中让精子和卵子结合二成为受精卵,然后将受精卵植入女性子宫培育。人们形象地将这种通过辅助生殖技术生育的孩子成为“试管婴儿”。
这段话,通俗地解释了什么是“试管婴儿”。我在这段话的译文之后加上体外受精联合胚胎移植技术(IVF,in-vitro fertilization;俗称“试管婴儿技术”)的具体实施过程,还扼要回顾了世界上第一例试管婴儿诞生的历史:
The process involves monitoring a woman' ovulatory process, removing ovum or ova (egg or eggs) from the woman's ovaries and letting sperm fertilize them in a fluid medium in a laboratory. The fertilized egg is then transferred to the patient's uterus with the intention of establishing a successful pregnancy. The first successful birth of a “test tube baby,” Louise Brown, occurred in 1978. Robert G. Edwards, the physiologist who developed the treatment, was awarded the Nobel Prize in Physiology or Medicine in 2010.
为什么要加这段话?回答这个问题,就要明白我们的“故事”讲给谁听。按照美国主流新闻媒体遵循的“可读性公式”(readability formula),报纸、杂志等文字媒体应当做到自己发布的文字作品,“一般读者”(the average reader)无需借助词典和其他工具书、参考书就能全部读懂。所谓“一般读者”,指接受过11年左右教育的读者,相当于中国高中学历。这些人的好奇心、求知欲相对较强,新闻报道应当满足其知识性、趣味性。这个道理,适用于我们向外国人“讲故事”的翻译工作。我觉得加上几句介绍试管婴儿技术实施过程的话,可能使英语国家“一般读者”更爱听“我”讲故事。
设想读者对中国一无所知,绝对没有错
威廉·林赛、王雪农和李竹润(从左到右)
设想读者对中国一无所知,绝对没有错——这是新华社国内新闻对外报道的一条重要原则。这一原则,同样适用于讲中国故事的翻译工作。
北京有个名叫威廉·林赛的传奇“老外”。他是英国人,毕业于英国利物浦大学,主修地理和地质。1987年,带着儿时的梦想,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徒步沿长城从嘉峪关走到山海关,历时160多天。之后林赛与中国女子吴琪成婚,婚后在北京定居。他自称“洋红军”,从此开始了保护长城的“万里长征”。为此,中国政府授予他外国专家友谊奖,在新中国成立49周年国宴上,受到朱镕基总理的接见。为表彰他长期致力于长城的保护以及在英中文化交流方面取得的成绩,2006年7月12日,英国人威廉?林赛在白金汉宫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授予“帝国勋章”。1996年至2000年,林赛在新华社工作,与我共用一间办公室。进入21世纪,林赛辞去新华社的工作,把全部精力用于长城保护和学术研究;我也到了退休年龄,于是他把护自己的著作几乎全部交给我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
2007年7月,为了纪念自己徒步考察长城全线20周年,林赛组织了一次吉普车自驾行,从长城东端的山海关一路向西,到长城西端的阳关,再次走完长城全线,用时5周。从山海关出发后第二天傍晚,威廉一行来到河北省抚宁县一个名叫城子峪的小山村,当晚在村民张鹤珊家借宿。城子峪在长城脚下,离长城不过几百米。这里村民的祖先来自浙江省义乌,全部是抗倭名将戚继光麾下的士兵,16世纪后期随戚继光北移至此修建长城;以后一代接着一代,长城修建者的后人成了长城守卫者,同时在长城脚下屯垦。1644年满清入关,长城不再是边防工事,义乌戚家军后代结束了半军半民的生活,成了纯粹的农民。
这次吉普车长途“拉练”结束后不久,林赛夫人吴琪给我送来一叠影印材料,是城子峪村农民张鹤珊讲给林赛的关于长城的民间传说,要我将之翻译成英文。打开来一看,乖乖,且不说错别字成堆,还有一些地方上下文断裂,不知何所云。然而当我耐着性子读下去,很快我就被这些故事“征服”了:我心目中的长城,不再仅仅是一道用于边境防御的墙,而是一种活生生的文化景观,一个完整的文化体系。张鹤珊讲述的许多民间传说,真实地反映了过去几百年的历史,尤其是长城防御工事体系的建设史。他还讲了一些神魔鬼怪故事,如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这些神魔鬼怪故事往往折射出人民对美的追求,对丑的憎恶。于是动手翻译,大约两个月后,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小册子《长城民间传说》(Great Wall Folktales)问世。
张鹤珊讲述的民间传说, 可以说文化干扰充斥,部分内容恐怕只有本地人才懂得。比如传说之六的“九龙探江十八庙”,说的是明朝大将军徐达奉朱元璋皇帝之命在城子峪一代修长城,请来风水先生把此地山川考察一遍。风水先生惊呼:此乃九龙探江风水宝地,将来这里要出皇帝。为了确保朱氏江山万年长,遵照宰相刘伯温的指示,人们在当地九条山沟里建了18座庙,把这九条“龙”(实际上是九条山沟)钉死。翻译这个民间故事,开头就遇到了“龙”这个“拦路虎”。中国文化中的“龙”(dragon)乃是皇权的象征,代表权力和尊贵;而西方文化中的dragon则是一种十分凶残的怪物。因此“亚洲四小龙”,被西方媒体称为“four Asian tigers”;曾经不可一世的江青,在一些西方记者的笔下成了“fire-spitting lady dragon”(吐火母龙)。然而翻译“九龙探江十八庙”,“龙”的形象如何不能回避。于是我不得不”脱离”原文,在译稿中加了这样一段:
“The mythical Chinese dragon, visualized as a long, scaled, snake-like creature with four legs and five claws on each, was the ultimate symbol of imperial power – in fact it was regarded as the very transfiguration of the emperor himself.
Emperors were always referred to as zhenlong tianzi -- the “real dragon mandated by Heaven to rule China,” who wore the “dragon robe”, sat on the “dragon throne”, and slept on the “dragon couch.”
这段话对“龙”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 进行了描述– 龙有蛇那样的身体,遍体鳞甲,四条腿,爪子有五指;同时指明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龙”,乃是皇权的象征,皇帝是“真龙天子”,皇帝身穿“龙袍”,坐“龙椅”,睡“龙床”。这段话不可缺少,否则外国读者无法明白为何要建那十八座庙。
再例如传说之二十二“大圣井”,说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用其金箍棒把一条恶龙镇住的故事。孙悟空的名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但是外国朋友了解的比较少。我的译文开头便介绍孙悟空这个神话人物,特别介绍他的神力:金箍棒重十万八千斤,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七十二般变化等等:
The Monkey King, Sun Wukong, is the main character in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story, set in the seventh century China of the Tang Dynasty A.D., the Monkey King accompanies monk Xuanzang on his journey to the west to collect Buddhist sutras from India. The Monkey King possesses incredible strength, able to lift, with ease, a cudgel weighing 8,100 kilograms! He also has superb speed, travelling 54,000 kilometers in one somersault. He's capable of 72 transformations, enough to foil any attacker. Here is the tale about what he did at Chengziyu.
传说之十六“益母草与王学兰”,故事是一群年轻妇女在丈夫或未婚夫在保卫边关的战斗中牺牲,她们继承亲人的遗志,自愿组成一支队伍,驻守在长城上的一座碉楼中,是为当地传说的“媳妇楼”。军旅生活十分艰苦,加上当地自然条件恶劣,这些女志愿兵几乎全部患上了妇女病。她们的爱国情操感动了神仙,一天夜间,故事的主角王学兰梦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来到她们驻守的地方,漫山遍野洒下益母草种籽,告诉她用益母草煎药,能够治好女兵们的病。益母草的英文是motherwort,我特地注明“with alternative names of lion's ear or lion's tail”(又名“狮子耳朵”或“狮子尾巴”)。加上英语文化中益母草的俗名“狮子耳朵”、“狮子尾巴”,意在使英语国家的一般读者一看就明白。
翻译这本书,我以“让读者看得懂”为第一要务。每完成一个传说的翻译,便把译文用电子邮件发给一位美国朋友,告诉她这些是一位普通中国农民讲的故事,请告诉我一般美国读者(即大约接受过11年教育的美国人)读起来有无困难,有没有无法逾越的文化障碍。这位朋友是大众传播专家、密苏里新闻学院教授,在得到她对译文的肯定之后,我才交出定稿。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
李竹润,笔名黎信。江苏徐州市人,1960年毕业于徐州三中,1965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随后被分配至新华社从事国内新闻对外报道工作。先后担任记者、编辑、驻外记者、中央新闻采编室主任、中国特稿社副社长等职务。1985年获主任记者(副教授)职称,1990年获高级编辑(教授)职称。2001-2015年间,曾任北京外国语大学新闻学院特聘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有专著《英语对外新闻报道指南》(2009年,外文出版社)。曾发表过英语新闻采访与写作方面的文章200多篇,100万字;出版翻译著作30余部。
本文由李竹润老师授权“同文译馆”独家发布,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编辑:xue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