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文摘:谭正璧先生谈“回译”
报上呼吁“回译须慎之又慎”。对此我感同身受这缘于37年前,聆听过恩师谭正璧先生对我回译的面教。他“一字不苟”的精神,我感到今天回忆出来,也可视作一种“正能量”,对提升眼下时见回译硬伤的译作质量,应该是不无裨益的。
谭正璧先生是古典文学家、文史文献家、文学家和教育家,作品达150种之多,字数逾千万如此著作等身,却鲜为人知,被称为“被遗忘的缪斯”。我爱好古典文学,十分仰慕谭老,一直无缘识荆。1977年高考恢复,我准备考研(古典文学研究方向),可是备考书籍奇缺。踌躇之际,高中语文老师陈洁伸出援手,引荐我去谭老家借书。
是日,我和陈老师走进青海路附近一条弄堂,往南再往西拐弯,隔墙可见电视台的发射塔,再通过逼仄的小弄,进木门、底楼,便来到谭老寓所。进门所见皆书,让人想到陆游《书巢记》的句子:“吾室之内,或栖于牍,或陈于前,或枕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
谭老的著作和品学修为,从陈老师处我早已耳闻。他,恂然一翁,艰难时世里生计窘迫(靠中华书局每月80元补贴养家,女儿无正式工作),然而坚守“书巢”,著书不辍,令人肃然起敬。
他,又是蔼然长者,操着嘉定乡音,热情接待了我们。陈老师代我开口向谭老借书,谭老连说“好,好”,并当即报出一串书名,女儿从书架上麻利地将书检出。未几,《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国小说发达史》、《文法大要》等谭老力作共13本,已摆在我眼前。谭老还叫女儿取出《国学概论讲话》等五本著作赠我。我摩挲着发黄的书面,感谢不迭。
我怕多打扰,站起身欲告辞,谭老忽然叫住我,说有事想要我相助。原来有篇评论他著作的俄文文章,因身边无人通晓俄文,一直不知“讲点啥”。谭老得知我学过俄文,就托我帮忙翻译。
我忙拿起谭老递来的材料细看,是苏联汉学家阿列克塞也夫评论谭老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下文称《大辞典》)的一篇论文。我边看边翻译了起来:
“该书的作者谭正璧,或是出于谦逊,不认为编纂者(尽管包括他本人)是作家;或是基于活着的当代人除外的原则,他本人并未列入书中。这样,比引为荣耀和自我夸赞显得更为严肃……”
谭老听着,微微颔首。我还想继续往下翻译,不料两个音译的中文书名 《》、《》,反复拼读也不知所云。我不由得低声探问:有本书叫……《上有路》吗?
谭老一听笑出声来,马上纠正道:这本书叫 《尚友录》,还有一本叫 《万姓统谱》。光靠拼音是翻不好的;“熟知其名,概知其书”,才能翻得准确。他嘱我回去慢慢翻,查查资料……
回家后,我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1934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不料跑了几个图书馆,馆藏都没有这本书。为了让谭老早日知晓汉学家论文的内容,我决定先翻出初稿,那些需回译的部分拿捏不准,只得“暂付阙如”。一周后,我把初稿交到谭老手上。谭老仔细地看完,抚掌叫好:不错不错,意思很明白,这个苏联人研究得还蛮深的呢!他接着指着我空缺未译的地方,让我先读出俄文拼音,他再思考、定夺中文意思。就这样,译文中“开天窗”处被逐一补正了……
一字不苟和积累知识
谭老谈回译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在昨日。他平凡朴实、切中回译肯綮的话语,时隔久远,回忆出的下列文字,也许难以不爽毫厘,但核心意思不会走样,应当是没有悬念的(即引号内是确认记准的原话)。
谭老谈回译人名书名,概括起来说,是“一字不苟”和“积累知识”。
他怕我听不仔细,还特地强调“不是"一丝不苟"”。他说,如果中译者既精通外文,又熟谙中文人名,那么,回译就能“服服帖帖”;否则,单凭音译,一字之差就要“搞错人头”。
经谭老辨正的人名有黄为基(我译“黄为坚”,是《大辞典》煞尾的一个,即第6846位文学家);还有项籍、钱大昕、皎然和尚等。谭老虽已耄耋,但记忆力不输当年。当时我是先读出人名的俄语拼音,谭老听后多数立马能说出姓名和具体哪几个字。
其中 (“项籍”,即“项羽”)的名字,我译成“襄姬”,直把谭老逗乐了。他提醒说,文中明明写他是著名军事家,翻成“襄姬”,实在发噱,“像是皇宫里的啥个人了”。我顺便问谭老项羽怎么列入文学家。他如数家珍地说:项籍在被围之夜,知大势已去,但依然热恋着美人虞姬,于是慷慨悲歌,歌了数阕,虞姬还和唱,最后项籍自刎而死。他唱的歌不就是文学作品么?尚存于《史记》里呢!所以,项籍我也收进文学家大辞典里当然,汉学家对入选作家的标准有所异议,实属见仁见智。
谭老针对回译书名(篇名),着重强调“积累知识”。谭老说,外文文章引到中国文学家的书名、篇名,如果你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作家作品知识,回译也能迎刃而解。
我译到《 》(《文赋》)时,反复拼读,仍不知是何书名。谭老说,文中提到西晋文学家陆机,你如果有知识积累,应该能联想出他著名的 《文赋》、《辨亡论》、《吊魏武帝文》等作品。有积累犹如有“中气”,就不会单凭拼音瞎猜。
在谭老当面悉心指点下,汉学家论文的中译较为稳妥,尤其是回译规避了鲁鱼亥豕的“低级错误”。谭老不是翻译家,却深得回译的真谛,叫人感佩不置。上海外国语大学翻译研究所所长谢天振曾概括回译“必须找到原文,必须下这个苦功夫”、“功夫在翻译外”等要旨,我以为,谭老可谓已提早践行了。
谭正璧先生是古典文学家、文史文献家、文学家和教育家,作品达150种之多,字数逾千万如此著作等身,却鲜为人知,被称为“被遗忘的缪斯”。我爱好古典文学,十分仰慕谭老,一直无缘识荆。1977年高考恢复,我准备考研(古典文学研究方向),可是备考书籍奇缺。踌躇之际,高中语文老师陈洁伸出援手,引荐我去谭老家借书。
是日,我和陈老师走进青海路附近一条弄堂,往南再往西拐弯,隔墙可见电视台的发射塔,再通过逼仄的小弄,进木门、底楼,便来到谭老寓所。进门所见皆书,让人想到陆游《书巢记》的句子:“吾室之内,或栖于牍,或陈于前,或枕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
谭老的著作和品学修为,从陈老师处我早已耳闻。他,恂然一翁,艰难时世里生计窘迫(靠中华书局每月80元补贴养家,女儿无正式工作),然而坚守“书巢”,著书不辍,令人肃然起敬。
他,又是蔼然长者,操着嘉定乡音,热情接待了我们。陈老师代我开口向谭老借书,谭老连说“好,好”,并当即报出一串书名,女儿从书架上麻利地将书检出。未几,《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国小说发达史》、《文法大要》等谭老力作共13本,已摆在我眼前。谭老还叫女儿取出《国学概论讲话》等五本著作赠我。我摩挲着发黄的书面,感谢不迭。
我怕多打扰,站起身欲告辞,谭老忽然叫住我,说有事想要我相助。原来有篇评论他著作的俄文文章,因身边无人通晓俄文,一直不知“讲点啥”。谭老得知我学过俄文,就托我帮忙翻译。
我忙拿起谭老递来的材料细看,是苏联汉学家阿列克塞也夫评论谭老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下文称《大辞典》)的一篇论文。我边看边翻译了起来:
“该书的作者谭正璧,或是出于谦逊,不认为编纂者(尽管包括他本人)是作家;或是基于活着的当代人除外的原则,他本人并未列入书中。这样,比引为荣耀和自我夸赞显得更为严肃……”
谭老听着,微微颔首。我还想继续往下翻译,不料两个音译的中文书名 《》、《》,反复拼读也不知所云。我不由得低声探问:有本书叫……《上有路》吗?
谭老一听笑出声来,马上纠正道:这本书叫 《尚友录》,还有一本叫 《万姓统谱》。光靠拼音是翻不好的;“熟知其名,概知其书”,才能翻得准确。他嘱我回去慢慢翻,查查资料……
回家后,我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1934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不料跑了几个图书馆,馆藏都没有这本书。为了让谭老早日知晓汉学家论文的内容,我决定先翻出初稿,那些需回译的部分拿捏不准,只得“暂付阙如”。一周后,我把初稿交到谭老手上。谭老仔细地看完,抚掌叫好:不错不错,意思很明白,这个苏联人研究得还蛮深的呢!他接着指着我空缺未译的地方,让我先读出俄文拼音,他再思考、定夺中文意思。就这样,译文中“开天窗”处被逐一补正了……
一字不苟和积累知识
谭老谈回译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在昨日。他平凡朴实、切中回译肯綮的话语,时隔久远,回忆出的下列文字,也许难以不爽毫厘,但核心意思不会走样,应当是没有悬念的(即引号内是确认记准的原话)。
谭老谈回译人名书名,概括起来说,是“一字不苟”和“积累知识”。
他怕我听不仔细,还特地强调“不是"一丝不苟"”。他说,如果中译者既精通外文,又熟谙中文人名,那么,回译就能“服服帖帖”;否则,单凭音译,一字之差就要“搞错人头”。
经谭老辨正的人名有黄为基(我译“黄为坚”,是《大辞典》煞尾的一个,即第6846位文学家);还有项籍、钱大昕、皎然和尚等。谭老虽已耄耋,但记忆力不输当年。当时我是先读出人名的俄语拼音,谭老听后多数立马能说出姓名和具体哪几个字。
其中 (“项籍”,即“项羽”)的名字,我译成“襄姬”,直把谭老逗乐了。他提醒说,文中明明写他是著名军事家,翻成“襄姬”,实在发噱,“像是皇宫里的啥个人了”。我顺便问谭老项羽怎么列入文学家。他如数家珍地说:项籍在被围之夜,知大势已去,但依然热恋着美人虞姬,于是慷慨悲歌,歌了数阕,虞姬还和唱,最后项籍自刎而死。他唱的歌不就是文学作品么?尚存于《史记》里呢!所以,项籍我也收进文学家大辞典里当然,汉学家对入选作家的标准有所异议,实属见仁见智。
谭老针对回译书名(篇名),着重强调“积累知识”。谭老说,外文文章引到中国文学家的书名、篇名,如果你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作家作品知识,回译也能迎刃而解。
我译到《 》(《文赋》)时,反复拼读,仍不知是何书名。谭老说,文中提到西晋文学家陆机,你如果有知识积累,应该能联想出他著名的 《文赋》、《辨亡论》、《吊魏武帝文》等作品。有积累犹如有“中气”,就不会单凭拼音瞎猜。
在谭老当面悉心指点下,汉学家论文的中译较为稳妥,尤其是回译规避了鲁鱼亥豕的“低级错误”。谭老不是翻译家,却深得回译的真谛,叫人感佩不置。上海外国语大学翻译研究所所长谢天振曾概括回译“必须找到原文,必须下这个苦功夫”、“功夫在翻译外”等要旨,我以为,谭老可谓已提早践行了。
(编辑:鸿雁)